第275章 故人之礼
第275章 故人之礼
整个朱雀大街,骤然冷却。
一群官员的脸孔僵住,化为惊愕。
李肇勒住缰绳,乌骓马立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钉在那个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嘶吼的“乞丐”身上,沉默未言。
“放肆!何人在此喧哗惊驾?污蔑朝廷重臣。”仪仗前方,一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厉声呵斥,额上青筋暴跳。
“带下去,休得冲撞仪仗!”
那“乞丐”仿佛豁出了性命,被按得脸贴地,依旧奋力昂起,死死盯着高踞马上的李肇,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血泪般控诉。
“殿下!郑国公府大房长子郭照怀,利用职权,勾结奸商,倒卖军需……黑风口雪灾,前线将士冻饿而死,疫病横行……那些救命粮草……御寒的衣和药材……都被这群蠹虫贪了去……换了金山银山……”
他额头蹭出血痕。
拉扯中,又从怀中掏出带血的账簿和密信,用尽力气,跑向李肇的马前。
“草民有郭家四公子郭照轩亲笔罪证,及郭家克扣军需账册!请太子殿下过目。”
“罪证在此,不容抵赖——求殿下明鉴!为枉死的将士申冤……”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丧尽天良!畜生!喝兵血的畜生!”
声浪掀天。方才的寂静被更汹涌的声浪取代。
账簿和密信就落在李肇马前的青石板上。
一本线装册子,纸页泛黄,边角卷起。
四周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背上的储君身上。
这时,郭丕方才如梦初醒,气急败坏地尖声喊叫。
“拿下!快把这污蔑朝廷命官、惊扰仪仗的疯子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扑上去,死死按住还在挣扎嘶喊的“乞丐”,捂住他的嘴,将他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另有两个兵士则快步上前,就要去捡地上账册。
“慢着!”
一道低沉而威压的声音响起。
李肇缓缓抬手。
戴着玄铁护臂的手掌在日光下冷硬如冰。
抬落间不带一丝烟火气。
“关涯。”
“属下在!”
“呈上来。”
一直紧随在李肇马后的汉子,腰悬长刀,沉声抱拳领命,下马俯身,将账簿高高托起,恭敬呈上。
李肇垂眸接过翻阅,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郑国公,你有何话可说?”
郭丕尚未开口辩驳,郭照怀便变了脸色。
但他自忖心中有数,挺直了腰杆,还算镇定。
“启禀太子殿下,此事纯属诬蔑。自西疆战事初启,便有人勾结逆党恶意构陷,想毁我郭家,动摇朝局安稳。账册是假的。所谓密信,也定是伪造。”
“是不是假的,验过便知。”
李肇的声音冷淡,没有一丝起伏。
“元苍。”
“属下在!”元苍立刻上前。
“传刑部司直、大理寺评事,精通文书钱粮的主簿、录事前来,对照兵部存档及军需案卷宗,勘验笔迹、数目,逐笔核对。”李肇的声音清晰冷冽。
“遵命!”元苍领命而去。
不多时,几名身着文官服饰的官员疾步趋前。
他们皆是掌管司法刑狱,负责文书勘验、证据核查的属官,精通刑名、钱粮、文书鉴定。
李桓见状微微皱眉,上前压着声音,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不如先行回宫,再差人详细查验……大街上人多眼杂,难免扰了体统,多生事端……”
“就在此地,当众勘验。”
李肇语气冷硬,望向属官手中的账簿,还是一个字。
“验。”
几名属官不敢怠慢,立刻围拢到关涯身边。
“太子殿下!”郑国公郭丕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他须发皆张,排众而出,朝着李肇长揖及地,声音带着悲愤的颤抖。
“今日之事,分明是逆党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我郭家世代忠良,老夫更是曾为朝廷镇守西疆十余载……何曾有过半分通敌之心?请殿下明察!万不可听信此等疯癫之言,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啊!”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老泪纵横,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然而,他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一个更加愤怒、更加嘶哑的吼声,盖过了他的悲鸣:
“放你娘的狗臭屁——郭老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孙子贪墨的,是老子儿子的救命粮!是染上疫病没药治、咳血咳到死的兄弟们的人命钱……苍天有眼啊……太子殿下得胜还朝,一定要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啊……”
吼出这话的,是一位捶胸顿足、痛失爱子的白发老农。
他双目赤红,若非被身边人死死拉住,几乎要冲出来撕咬郑国公!
“对!杀了他们!”
“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狗官!还命来,血债血偿!”
群情激愤,民怨瞬间被点燃。
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声讨的怒吼汇聚成滔天巨浪,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勋贵,此刻只剩下惊惶与紧张。
庶民当街冲击仪仗,立朝以来从未有过。
这些民众看似是自发的受害者,又像是受人操控。
选这样的场合,分明是要逼朝廷表态。
“郑国公,不要干扰属官勘验取证。”
李肇端坐马上,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向宗室百官那一片死寂的人影上。
停顿一瞬,再次冷笑一声。
“东宫右卫率听令:凡有阻挠查验、销毁证据者,视为同案犯究查。”
“遵命!”
翻页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刺耳。
属官们时而低声交流,神情越来越凝重。
刑部司直反复比对,最终对李肇缓缓、却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启禀殿下:经下官等详加比对,此册笔迹与兵部库房存档中的亲笔签押、批注笔迹,完全吻合,系同一人所书无疑。”
那主簿也紧接着道:“册中所载军粮、衣、药材等物数目、时间、交接方,与军需贪腐案卷宗中已查实的亏空数目,多处节点吻合。”
铁证如山!
不需要宣判,此话已经说明了一切。
“扑通!”
一直强撑的郭照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他嘴唇哆嗦着,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不可能的,哪有什么军需账簿?是假的。祖父,这一定是假的。”
郑国公郭丕眼前一黑,踉跄一步,被身侧的侍卫扶住才没有栽倒。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孙子,手指颤抖着,竟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生生晕厥过去。
“国公爷!”
“祖父!”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李肇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半晌,才缓缓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汹涌的声浪平息下来,只剩下压抑的啜泣。
一束束百姓的目光,都聚在太子身上,渴望着……
“郑国公府郭照怀——”李肇终是出声,“身为兵部库部员外郎,监守自盗,倒卖军需,贪墨粮饷,致前线将士冻馁疫死,罪证确凿,罪无可赦。”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仿佛要传遍御街的每一个角落。
“即刻押送刑部大牢,严加看管,待孤面圣后,详审定罪!”
说罢,他又望向昏厥欲倒的郭丕。
“郑国公郭丕,教孙无方,御下不严,难辞其咎!即刻起,禁足于府中,闭门思过。府中一应人等,非诏不得擅离!违者,以同谋论处……”
李肇未请皇帝圣令,便当街处置位高权重的郑国公。
只因他手上有一柄尚方宝剑,是崇昭帝亲自允他“便宜行事”,这皇权赋予的威压,形同圣旨,无人敢质疑他此刻的决断。
“拿下!”关涯厉声重复,一挥手,如狼似虎的禁军亲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郭照怀如同死狗般拖了起来。
郭照怀全身瘫软,目光涣散无神。
他想不通,为何落得如此境地……
账册早就销毁殆尽,怎会落在一个驿卒的手上?
还有郭照轩那个混账东西,何故会背叛家族,手写罪证?
他疑窦丛生,却无从辩驳。
大街上,也是鸦雀无声,唯有风过旗幡的猎猎作响。
谁也没有想到,东宫竟在御街之上问罪。
杀伐决断,雷霆手段。
没有给郑国公府任何喘息和转圜的余地……
“太子殿下英明!”短暂的死寂后,不知是谁带头,百官中许多人,尤其是太子一系和与郭家有嫌隙的官员,纷纷躬身附和。
李桓看着面如死灰的郭丕,眼神复杂难明。
“太子明察秋毫,当机立断,臣等拜服。”
“皇兄过誉了,不过是为君父分忧,何足挂齿。”
处理完这惊天巨变,李肇的目光,再一次,冰冷地,投向了茶楼二层那半卷的竹帘。
帘后,那道身影依旧静静伫立,帷帽上的轻纱在微风中拂动,仿佛只是御街万千看客中不起眼的一个,那场由她亲手点燃、几乎要焚毁一个顶级勋贵的风暴,与她毫无干系。
李肇眼底微冷。
无声的惊涛骇浪在虚空中轰然炸响。
蛊毒的纠缠,解蛊的剜心,西疆的烽烟,京城的暗涌……
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彼此眼中——
一个是古佛青灯下冷彻骨髓的复仇者。
一个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归来的铁血储君。
中间隔着的,是御街的喧嚣,是权力的鸿沟,是再也无法弥合的深渊。
李肇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勒缰绳。
“驾!”
乌骓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身后的混乱、哭嚎、议论,或是敬畏,全被玄甲覆盖的脊背远远抛却在后,大氅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旌旗,坚定不移地逼着他朝着洞开的承天门,朝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皇城,疾驰而去……
灰衣的小尼,玄甲的储君,在这权力与仇恨交织的修罗场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
薛绥递出了那把“罪证”的刀,李肇则用最冷酷的威权,亲手为她斩下仇敌……
红尘万丈,这一局,她赢得冷酷而完美。
尘埃,终于落定。
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
茶楼二层,竹帘轻晃。
锦书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
“姑娘,事成了。可您的伤……”
薛绥没有回应。
她缓缓抬起方才攥紧的左手,摊开掌心。
腕间佛珠断裂,那截细绳仍在。
“皮外伤,无妨。”
沉默许久,才又极轻极淡地叹了声。
“回吧。”
她转身,裙裾拂过滚落在地的几颗檀木珠子,未曾停留。
茶楼的后巷,一辆半旧的马车等候多时。
车夫是个面貌憨厚的老汉,见她们出来,默默放下脚凳。
薛绥踩着脚凳登车,锦书三人紧随其后。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清泠的辘辘声碾过青石板,朝着城外水月庵的方向驶去。
前方,是正在缓缓散去、议论纷纷的人潮。
薛绥所乘的马车,如同汇入江河的一滴水,毫不起眼。
车厢内光线昏暗,气氛沉凝。
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瘦得近乎透明的脸。
“郑国公府这潭浑水,总算是搅动了。”
锦书应是。
“太子的手段,比预想中更为利落。”
小昭听不出二人话里的机锋,眼巴巴看着薛绥胳膊上的伤,很是沮丧。
“都怪婢子应变不力,光顾着瞧太子凯旋的热闹去了……下次定当全神戒备,不会再让姑娘受伤……”
薛绥唇角微扬,似笑,而不笑。
她又何尝不是因看热闹而失了神?
只是,那针对她的刺杀来得蹊跷,当真是平乐的示意,还是有人故布疑阵,想将她卷入争斗的漩涡?
她靠坐在厢壁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
那场惊心动魄的算计与隔空交锋,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
锦书不敢打扰,只将车帘掀起一角,让微凉的、带着雨后尘土气息的风透进来。
马车出城后,速度慢了下来。
车轮碾过黄土,扬起细微的尘埃。
远处,水月庵所在的山峦轮廓,在澄澈的秋空下,已隐约可见。
青灰色的山脊沉默而安稳。
就在即将转出官道时……
马车猛地一震。
车帘外,传来车夫紧张的声音。
“姑娘,前面……有人拦车。”
薛绥缓缓睁开眼,掀开车窗帘幔的一角。
只见那条遮阴蔽日的岔道上,停着一辆没有徽记但规制不俗的青幔马车。
车辕上,坐着的正是太子李肇身边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大太监,来福公公。
“妙真师父安好。”
来福见车帘掀开,快步走到薛绥的车窗前,深深一揖。
“太子殿下口谕:今日御街袭扰,师父受惊了。殿下在幽篁居略备清茶,为师父压惊。万请师父移步一叙。”
薛绥抬眸,车窗外的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眸底无波无澜。
“替我回禀殿下,贫尼方外之人,不便涉足红尘之事。”
“妙真师父——”
来福顿了顿,压低声音,笑得见牙不见眼。
“殿下说,‘故人之礼,不可不答’。”
不留余地,不容抗拒。
是李肇。
原来的李肇。
来福:唉,何苦为难我一个净身的人……
李肇:给孤拉下去,重重……赏一百两。
来福:我可以,我怎么都可以!请尽情折磨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