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凯旋
第274章 凯旋
中秋已过,余温未消。
承天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天还未亮透,大街两侧已是水泄不通,挤满了观礼的人群。
茶楼酒肆临街的雅座千金难求,窗扇支开,露出里头锦衣华服的身影。小贩们顶着喧闹在人缝里钻营,胡麻饼、杏仁茶的香气混着汗味、脂粉味,在空气里蒸腾。货郎担子上的小风车呼啦啦转,泥人、画、新扎的兔儿灯,引得孩童尖叫蹦跳,又被大人死死拽回身边。
“他爹,快些!再晚些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挤什么挤?踩着我新做的绣鞋了……”
“哎哟,这位嫂子,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无妨。今儿是太子爷回京的大日子。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等阵仗呢……”
“听说殿下在赤水城,那是天神下凡,一杆枪挑翻了阿史那的狼头大纛……”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接话,唾沫横飞,“我表兄的连襟的大侄子就在西疆大营,信里说了,殿下夜袭赤水城那夜,如天降神兵……把阿史那的狼崽子们吓得屁滚尿流……”
街市上热闹喧嚣。
守兵也听得面带笑意,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
毕竟是凯旋之师,他们脸上也有荣光。
“来了来了!快看!宫门开了!”
“是端王殿下率宗室百官出迎……”
沉重的朱漆门在晨光中隆隆洞开,露出森严的皇家仪仗。
金瓜、钺斧、旗幡招展,华盖在初升的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金辉。
羽林卫铠甲鲜亮,马蹄铁踏在净水泼洒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嗒嗒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以端王李桓为首,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皆身着朝服,按照品阶走出长街,等候在巍峨的城门外,准备迎接凯旋之师。
李桓正立于最前方。
一身亲王常服,紫袍玉带,气度雍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郑国公郭丕亦在百官之列,他努力挺直腰背,维持威仪,但眉宇间的憔悴却难以掩饰。
儿子下狱,孙子不肖。
郭家已是风雨飘摇。
他只盼着太子凯旋的大喜能冲淡一些郭家的非议,哪怕只是让他得以暂时的喘息。
郭照怀立在百官之后,手指反复摩挲着玉扳指。
在人群议论声里,下意识朝东侧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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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东侧,有一座不起眼的茶楼。
二层临街的竹帘,半卷。
帘后,薛绥身着寻常的细布衫裙,头上轻纱帷帽,遮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唇。
她安静地凭栏而立。
下方人山人海的盛况,仿若未入眼底。
锦书和小昭侍立在她身后,屏息凝神。
如意则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探头望着下方。
“姑娘。”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窗外的声浪吞没。
“都安排妥了。只待太子仪仗行至积善牌坊,七郎君的人便会‘送’上大礼。”
薛绥微微颔首。
帷帽的薄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目光穿透纱幔与人群……
“姑娘。”小昭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太子殿下来了。快看……”
薛绥缓缓抬手,抚过腕间的佛珠。
“太子千岁驾到——恭迎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
楼下不知谁高喊一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城门方向。
地平线上,烟尘渐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猎猎招展的龙旗和“李”字帅旗。
紧接着,是洪流般推进的玄甲骑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撼动大地的雷鸣。
为首那人,身跨神骏的乌骓马,玄甲墨氅,正是太子李肇!
他未戴头盔,深刻的眉骨和瘦削的脸颊,比出征前更加冷峻深刻,日光落在脸上,清晰地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刀劈斧凿一般,散发着浴血的凛冽和无形威压。
这便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回来的大梁储君。
昔日的冷峻孤高,淬炼成冷硬与沉静。
他勒着缰绳,缓缓策马前行,眼眸扫过欢呼的人群和迎接的百官,目光无波无澜。
欢呼声浪排山倒海涌来。
“太子千岁!”
“天佑大梁!”
声浪达到顶点,震耳欲聋。
薛绥目光穿过纱幔,落在越来越近的玄甲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挥舞的手臂、不期然的,竟与马背上那个冷硬的身影,目光在虚空中撞上……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李肇极轻地顿了一下。
大氅披在身后,被晨风卷动。
视线隔着喧腾的人海望过来,带着一丝深沉难辨的暗光。
太沉、太利,明明看不见她,却好似要将脸上的薄纱灼穿……
薛绥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啪嗒……”
腕上的檀木佛珠,毫无征兆地绷断。
圆润的珠子胡乱滚落,砸在茶楼的地板上。
几乎同时,李肇胯下的乌骓马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微扬。
他立刻收束缰绳,目光却未收回。
“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千千岁!”
李桓率百官上前,依礼迎接。
“臣等奉陛下旨意,恭迎太子殿下凯旋。殿下西征破虏,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此乃大梁之福,百姓之幸……”
李肇右臂虚抬,声线冷冽:“有劳皇兄。”
又将目光扫过宗室百官,颔首示意。
“众卿免礼。孤奉旨讨逆,幸不辱命。全仗先帝庇佑,陛下圣明,将士效死,朝野同心。”
文武百官肃立,齐齐躬身,山呼千岁。
“恭请太子殿下入城——”
宗室勋贵的女眷在观礼台的西侧。
薛月沉捏着绢帕,看着李桓和李肇兄弟二人虚与委蛇,嘴角微撇,明显心不在焉。
她身侧的奶娘,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阿宁。
小姑娘攥着奶娘衣襟,戴着一顶缀着明珠的小软帽,粉雕玉琢,此刻却不知为何,小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哦哦,乖,不哭不哭……”奶娘手忙脚乱地颠哄。
薛月沉冷冷瞥了奶娘一眼,妆容精致的脸上难掩疲惫与烦躁。
“许是人多惊着了。抱远些去!”
她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那孩子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不耐与周围的压抑,哭声骤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
婴儿的尖啼,如同一个突兀的信号。
就在这普天同庆、万众瞩目的时刻——
变故陡生!
混乱的人群中,几个蒙面黑衣人如同毒蛇般猛然窜出。
他们目标极其明确,手中淬毒的弩箭并未射向万众瞩目的太子李肇,而是直指茶楼雅间窗口那抹灰色的身影——薛绥!
“妖女惑国……为萧贵妃和平乐公主报仇。”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
“兄弟们,随我上,杀了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
“动手!”
同时,暗器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尖啸射向薛绥。
“姑娘小心!”小昭厉喝一声,手中寒芒连闪,将突袭的三枚暗器打飞出去,“嗖”地钉在窗棂上,尾羽兀自颤动。
锦书也迅速掷出手中茶盏,一个旋身挡在薛绥面前。
一支细箭无声无息地擦着薛绥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道血痕。
锦书又惊又怒。
“平乐余孽竟会选在此时发难?”
小昭亦是瞪大瞳仁。
“她怎会知晓我们在此?”
薛绥捂着伤口,脸色微白,声音却冷静得可怕。
“未必是她。”
人群涌动中,一个穿着公主府仆役衣服、形容枯槁的妇人双目赤红,状若疯魔般冲入茶楼,手上握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声音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薛六!你这贱人害我全家冤死狱中,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拦住他!保护百姓。”禁军统领怒吼。
但那妇人如同困兽,爆发出的力量惊人。
场面极度混乱中,竟被他冲破了外围的阻拦……
“姑娘!”小昭欲动。
薛绥抬手制止了她。
冷笑一声,眼神冰寒刺骨。
十年血仇,尽数凝聚于眼中。
就在那妇人嘶吼着扑来,手中匕首高高扬起的刹那。
薛绥动了……
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根青玉簪。
“咻——”
银簪破空!快逾闪电……
精准无比地没入那妇人颈侧的穴位。
妇人骤然一僵,高举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薛绥淡淡收手,“这倒是老熟人,平乐的陪房,打小就跟在她主子身边了。只不知,为何一把年纪还如此糊涂,被人利用。”
那妇人想怒吼,想咒骂,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数名禁军飞扑过来,将她拿下。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御街上顿时大乱。
禁军如临大敌,拔刀出鞘列阵护驾。
百姓惊恐尖叫,推搡踩踏。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蓬头垢面、形如乞丐的男子,惊慌失措地“被”人流冲撞着,直直冲向太子仪仗前方的羽林卫。
“啊——”
“拦住他!疯子!别冲撞了殿下!”
这人踉跄着扑倒在地,发出嘶哑扭曲的嚎叫。
“冤枉啊——太子殿下!草民是辎重营往西疆运粮军中的驿卒,侥幸活出性命,有惊天大冤要诉。”
“郑国公府一门豺狼,喝将士的血,吃百姓的肉。草菅人命!罪该万死啊——”
他嘶吼的声音如同悲鸣一般。
声音未落,前方御街中间,“积善坊”那座高大的石制牌楼上,三条红绸突然坠下,在风中展开,如血色的瀑布悬挂在众人眼前。
绸布上用浓墨写着斗大的字,并排成行。
“司农卿郭明远贪墨军粮,倒卖军需,致西疆将士冻饿而死……”
“兵部员外郎郭照怀,私扣军饷,中饱私囊……”
“郑国公府世代蛀虫,吸百姓血,啃将士骨……”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百姓眼底。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巨大、更汹涌的声浪。
“天爷!我那外甥就是冻死的。”
一个白发老妪突然冲出人群,扑到牌坊下,对着红绸叩首哭喊。
“我孙才十七啊!来信说饿得啃树皮……原来是被这群狗官贪了救命粮……”
“我儿在赤水关染了疫病,咳血咳到断气……”
“狗官,还我儿命来!”
更多人涌上前,他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脸上刻着风霜。
有人捧着用破布包着的牌位,有人举着儿孙的名讳和营职,齐刷刷跪在御街中央,朝着李肇的方向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太子殿下!为我儿报仇啊。”
“杀了这群喝兵血的豺狼!为死去的儿郎们偿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