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无征不信(二)
说着, 姜熙命人去请施夫人来。
“既然是家?中长辈,该我去拜见才不失礼节。”梁道玄赶忙起身。
“别,国舅坐。”姜熙拦住了他,“我这位奶娘与我并无血缘之亲, 但世上?缘分哪只?有血缘才算亲厚呢?国舅爷也是最懂这个道理的。我当她?亲娘一般, 她?却小心翼翼, 生怕旁人参我一个蓄纵府人的罪,平常连人都不大见的。我倒是想领你去拜见,只?怕她?因此担心自?己托大惹下祸端避而?不见, 岂不误了原本咱们晚辈的好意?事从?权宜,也只?能如此了。国舅爷多体?量。”
姜熙很少长篇大论?说这样有道理的话,梁道玄安能不从??
“我有什么?体?量的,拜见家?中长辈本就是常俗礼节, 这长辈之名, 又不单单是血亲骨脉, 全情之举, 我一个客人自?当奉命。”
梁道玄发挥语言的力量,给姜熙说得眼中有光。
“启禀王爷、国舅爷,老夫人到了。”
王府的侍婢通传后,梁道玄心道这个嬷嬷在府上?果然地位犹如洛王生母一般, 竟有如此称呼。
紧接着进来的妇人身着檀色比甲长褂,逆光看去上?有菩提垂珠绣纹,黑白相间的盘发中只?缀一玳瑁排簪,周身雅极素极, 手执却是串只?看一眼就知价值连城的净玉七宝念珠,入屋便念:“阿弥陀佛,国舅爷看样子?是大好了, 真真吉人自?有天相。老身初见,若有不识礼数的地方,还请贵人海涵。”
这位施夫人自?带菩萨像,约四十?余岁年纪,体?态是中年人健康适度的丰润,垂睑长眸、圆脸笑靥,言谈举止竟似自?家?长辈般柔和亲切,不端架子?也不刻意伏低,任由洛王姜熙搀扶,至一旁坐下。
梁道玄施礼长拜:“施老夫人安,晚辈谢老夫人馈赠,于病中不宜面?告,今特来拜见,薄礼二三?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洛王姜熙先施夫人开口而?大笑:“姆妈,我就说,国舅爷肯定能看出那些好东西不是你奶儿子?能想得到送出手去的。”
“你这孩子?,入了京,在国舅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个章法。”施夫人笑得眼尾满纹,看过姜熙,再看梁道玄,“国舅爷别介怀,我们娘俩是边荒地界出来的,名头是尊贵,可打小就没见过世面?,到帝京这些年只?怕规矩学得还不全。王爷和我说过,虽只?和国舅爷见过几次面?,但你对他却十?分和善,不似那般腐儒,我便上?了心。”
施夫人讲话语速很慢,娓娓道来,柔如蚕丝慢绣,不咬文嚼字,但举止做派好些做官人家?的夫人都比之不如。她?说至此间,收了笑意,深深叹气:“那日得知国舅爷会试就晕在贡院门前头,王爷便急吼吼要送名贵药材去,那些玩意儿是应付的节礼,哪个也用不上?,我便自?作主张,添了些上?不得台面?但一时能救急的物件,国舅爷不嫌弃就好,我哪敢收这专程的道谢和回礼?”
没想到今日让他遇见“情商宗”本门的高手了。
梁道玄心中简直就要喊一句大师姐。
这番话且不说滴水不漏,讲送礼的缘由化?得有如观音净瓶里的慈露,先划出朝野阵营,只?说政事堂那些辅政高官眼目太高,与他们不能成行,再挑明了姜熙对自?己的关切与上?心,暗达结交之情不卑不亢,说了王爷与她?处境的艰难于朝野所不容,又暗示了他与姜熙是一样的处境,理当相互多有往来相互扶持。
说来惭愧,梁道玄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情商受到挑战。
不过他选择接受。
“施夫人过惠。你们二位是北地来的,自?然知晓长河冰冻,犹要战战兢兢不可贸然驾车走马。三?元及第纵然风光,也要我于风口浪尖受了诸多猜忌,不论?怎样,我一个外戚的身份,就比旁人多一重罪过。”
言及此处,梁道玄摇头不叹,更显垂闷难安。
“只?我一人受毁谤之累也就罢了,偏我还有恩重如山的家?人。因忌惮我的身份,亲戚都不敢多走,我那表哥好好一个青吏才杰,寻常官场上?的走动都为我避嫌自?断后路,当真要我茹泣吞悲……这时候王爷却无有旁人之心结,坦率相与,我如何不铭感五内?加之圣上?年幼,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太后早有请王爷教导之心,无奈……哎,终是我们都是槛猿笼鸟,不得不为三?人成虎的风霜所逼啊……”
这一席话,旁人听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刚刚连中三?元游街定情的今科状元国舅爷所讲,帝京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人,竟被他亲自?所说,仿佛凄风苦雨里的衰草,人见人欺,孤苦无依。
卖惨之余,梁道玄也馈赠了同病相怜的好意,只?是要不要联手,他却只?字不提。
情商最重要的,便是点到为止。
他哪能随便就拉帮结派,眼下宫中行刺案才有眉目,他要了断的事还有很多,尘埃尚未落定,他应不涉取乱之淖。
施夫人听得仿佛都要落泪,眉目含悲,又是哀叹又是念佛,许久才道:“天家?的富贵,哪是这么?容易享的。不过好在国舅爷的长辈都是舐犊情深的,即将也要迎来喜事,我家?王爷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今日老身就斗胆求一求,国舅爷家?中长辈都是声名德行使人钦佩的,也替我们王爷物色物色,别教他在异乡孤单可怜。”
这话看似是要姑母姑丈帮忙牵媒,实际却是要身为太后的妹妹做主。
作为本朝头一号宗室子?弟,姜熙是皇帝如假包换的亲叔叔,他的婚事必要宫中赐下,再加宗正?寺走一套皇家?礼聘的完整流程才算成事。
除了妹妹,没人能做这个主。
听到这些话,梁道玄不由想起前次与妹妹在哄了外甥睡觉后的谈话……
“先帝曾想下诏召洛王还京,当时是梅相制止,他们二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下芥蒂,如今再想调和,恐是不能。”
梁道玄提及如今朝中形势,本意还是希望在外甥长大前各门各户不要结党,大家?先给小皇帝教育成人比什么?都重要,然而?这显然是他和妹妹的一厢情愿。
个中恩怨,他总不能让两方都觉得自?己委屈的情况下互相体?谅,这样不但吃力不讨好,还可能遭雷劈。
结果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妹妹沉默半晌,而?后叹气道:“其实……先帝曾两次想召洛王还京,确实也都是梅相反对,未得成行?”
“我只?知先帝初登大宝之时,因兄弟手足稀薄,欲遣使召回洛王,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梁道玄诧异道。
“洛王十?八岁那年,先帝知其尚未婚配,便想召回京中赐婚,一来洛王的封地岳东道昇州实在荒僻困窘,无有配得上?皇室的佳偶;二来弟弟的婚事可在京中风光大办,全一全他的心意,也为凋零单薄的宗室添一些喜气。”
“无奈梅相还是不允。”
梁珞迦点点头:“先帝重病前,仍觉愧对弟弟,这才留下遗诏。”
梁道玄同情先帝前,首先选择心疼妹妹:“先帝畏惧威宗自?己不敢应付遗命之臣,却要你和霖儿做主……不过有时皇帝驾崩后留下的诏令是比活着时好用的,先帝也是时而?明白,时而?装糊涂了。”
“先帝也有先帝的难处。”梁珞迦与其说为先帝开脱,不如说是为兄长开解。
“我只?心疼妹妹和外甥,夹在两边积怨已深的对垒之间,不间不界,两边受气。”
这话犹如甘霖,梁珞迦低头而?笑,恬然又舒旷。
“其实哥哥来了后,政事堂那头收敛了很多,递上?给我看的折子?也越来越多,不像从?前防着备着,好像生怕我下一步就僭主凌朝。但……我心中也不是没有气性?,我自?己生下的孩子?,如若要他们带得和我离心离德,我这一辈子?,也活得太窝囊了。”
“那是,咱们一家?人,不做天下苍生的敌人,就因为史书上?有那么?一两个混账外戚与后党,就给我俩当做倾覆江山篡谋乱政的嫌疑之人,实在过分。”
“真的……就一两个吗?”梁珞迦有些顽皮地冲哥哥眨眨眼。
“有……那么?二十?三?十?……百个吧……”梁道玄很是心虚,妹妹也是学富五车遍览经史子?集,实在不能蒙混过关。
言至此间,二人对视后,都是不禁失笑。
……
既然是先帝的意愿,作为侄子?,姜霖还是有必要代父亲施惠于宗亲的,太后为此,也可与宗室走得更近,至少以后和政事堂讲话,声音能大一些。
不同于上?一个站队的旁敲侧击,这一暗示无论?是利弊还是情理,梁道玄都没必要贸然拒绝,有时候他身为外戚,也确实要做妹妹与外甥的传声筒和外朝代理人。
“王爷是陛下的亲叔叔,宗室结亲亦是国事,这是应当上?心的,最近朝中诸事频发,待事过之后,我去面?见太后,老夫人便安心就是。”
在讨中老年喜爱方面?,梁道玄没有输过。
果然施老夫人从?泫然欲泣到含笑舒意,连带姜熙也忍不住调笑几句,说要向帝京第一风流的状元国舅爷讨教几招求得良人的本事,洛王府正?堂宽阔屋宇里,一时笑声盈满言谈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