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再拨疑云(四)
沈宜下落的?尾音也裹了潮湿的?腥气, 混合在扑面而来的?典刑司牢内腐朽味道中。
梁道玄凝视他淹没?在明暗焕变中的?背影,四月融融恰恰,明明春寒渐褪,万户减衣, 可此刻日落将熄, 仍有湿浸冷意悄悄从袖口领口游走。
话虽如此, 若是?沈宜借机行事?,捎带一手?旧日恩怨,自己不甚清楚前因后果, 报恩也成了包纵,但于前,自己也说过会报还,于后, 其言中之厚谊兰因, 又是?重中之重。梁道玄不想贸然应允以致国法失度人心驰背, 也不想冒失拒绝, 真伤了沈宜与妹妹的?相辅相成,又损了这?番剖白言辞里的?坦率与情谊。
“沈大人已经找到凶手?了么?”
还好梁道玄心智过剩,是?语言上的?太极高手?,一句话出口, 避免接受或拒绝的?唐突,将重点转移回行刺。
“还没?。”沈宜并不回头,“外面的?事?,轮不到我管, 但宫中如若有吃里扒外之人,内侍省也不会任由旁人插手?。”
二人说话间抵达刑讯的?堂屋,此屋与一般居室比还有些狭小, 灯台却有四盏,从四个角落将无有窗户的?室内照得明亮如昼,梁道玄没?看见什么刑讯的?用具,只当中青黑色地砖里插有四根手?腕粗细铁钉,尾端成环。
屋内早已背北摆好两个高头椅,沈宜请梁道玄上座,梁道玄推辞后,他也不再坚持,择左而坐,梁道玄在右边的?椅子?上坐好。
一名穿漆黑茧绸衣的?太监进内禀告:“人带来了。”
沈宜摆手?,待人下去后对梁道玄说:“恐罪人自戕,典刑司不许使用杯盏碗盘,无茶待客,委屈国舅爷了。”
梁道玄很想说这?个阴森压抑的?环境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更算不上客人。但想是?想,说是?说,到了嘴边,还是?笑成一句:“正事?要紧,无妨。”
“从前也不是?没?有外面的?官吏进到这?里来。”沈宜看他的?眼神足够认真,四面烛火的?晃动折射下,他漆黑的?瞳仁处处映光,“但他们都没?有国舅大人镇定。”
“大概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梁道玄这?句算是?调侃,但下一句就认真许多?,“带我来这?里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宜倏然笑了。
铁链刮擦砖石地面的?刺耳声忽得响起,二人正回头去,门再度打开,黑色茧绸衣服的?太监压着一个浑身散发血腥气和恶臭的?人进了屋,那?人手?脚皆有铁链,执刑的?太监将铁链末端与地面的?铁环扣住,向二人行了一礼后离开。
“宋福民。”
沈宜这?一声,让木然的?囚徒如梦方醒,从一动不动的?停滞,到猛然跪地,叩头大哭:“沈大人,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真的?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
他叩头的?间歇,跳蚤随着甩动的?头发落向了四周,梁道玄趁着他抬头时看清此人长相,兀得一惊,竟是?殿试那?日追着长公主一路跑的?年轻小太监。
可此人已然面容枯槁,嘴唇皆是?渗血伤痕,手?摸过的?地面也留下模糊的?血渍。
“我没?有说是?你放走长公主殿下,但你玩忽职守,不肯交代在追回殿下前见了谁,这?才?是?你接受惩罚的?缘故。”
沈宜没?有疾言厉色,也不大吼大叫,语调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却让被唤作?宋福民的?小太监抖如筛糠。
“我……我就是?出去转转……”小太监带着绝望的?哭腔,五指紧紧叩地。
“那?日你在殿下身边当值,却擅自离开,去见了隆怀宫一名名叫冯小钗的?宫女。”
一句话犹如惊雷,宋富民的?哭泣戛然而止,呆呆抬头望向沈宜,甚至忘记回话。
“但你并不是?主动去找她,而是?她拖人送信,要和你见上一面。她今年九月就要放出宫去了,她不想回乡,想在帝京留下。冯小钗会做几道宫中的?吃食,她想拿着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银钱于南城买个铺面,做些糕点果子?的?生意,求你帮衬帮衬。”
从宋福民的?表情看,梁道玄猜到沈宜的?情报每个字都是?真的?。
“你一直喜欢她,知道她出宫后仍然留京,自然欢欣,预备把自己的?积蓄也取出来给她,你们一起合开个卖点心的?铺子?。说完这?些,你再回殿下寝宫,却找不到殿下了,情急奔出,后在前朝东侧撞见了梁国舅。”沈宜短暂停顿,再道,“我说得可有错?”
宋福民的?眼睛在煌煌烛照的?室内,也已是?死?水一滩。
“你知道自己犯了忌讳,怕连累冯小钗,主动来投案,熬过几轮刑,都没?把她供出来。但是?你是?否知道,那?日是有人给了冯小钗五十两银子?,让她引开你,这?样好使人动手?放出公主。我让人再给她五十两,她就什么都说了,她说是?你玩忽职守得意忘形,主动丢下了长公主殿下,她谎称那日并不清楚你当值,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一百两,你在她眼中,只值这?个价码。”
沈宜自怀中取出两张五十两银票,信手?抛出,银票缓缓而落,正落在宋福民失去聚焦的?双眼正前。
宋福民呆愣着,沉默着,好像已经睁着眼死?去,沈宜也不再言说任何话语,作?为旁听?者,梁道玄也只能在心中沉沉叹息。
这?时,宋福民却仿佛骤然苏醒,狰狞着面孔,扑向那?两张落地的?银票。铁链哗哗作?响,他也如野兽一般嘶喘,将两张银票撕了个粉碎,连手?腕被铁环收紧勒出血迹都浑然不觉。
沈宜轻触身侧墙上一铁签,不一会儿?,方才的刑讯太监便走了进来。
“带他下去,把他和冯小钗关在一起。再带下一个来。”沈宜道。
刑讯太监领命带人离去。
“不用留下签字画押或者人证么?”梁道玄问。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精心策划的?杀局,布局在宫中这?部分,或许已让沈宜解决了。
“有宋福民一个人的?就够了。”沈宜平静道,“下一个人与国舅爷也有些渊源。”
梁道玄经历方才?这?一切,冷静是?他的?素养,但内心却无法平静。只是?事?关妹妹安危,没?有他心软的?余裕。
“蒲荣有一个徒弟,跟了他许多?年,蒲荣去北威府向您传太后口谕时并未带他去,所以他并未参与蒲荣卖主求荣之事?,也逃过一劫。去年,他大病一场被放出了宫,没?想到,在外面竟起了为师父报仇的?念头,买了个孩子?送到宫中替自己传信。”
“这?人你应该带不进宫审讯。”
“国舅爷英明,我的?人赶到时,他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了。我能带到你面前的?,只有他买来入宫这?个孩子?。就是?他替人传了话,调走了宋福民。”沈宜不再卖关子?,“国舅大人,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能问的?也不多?,要烦请您亲自动口了。”
“这?是?自然。”
梁道玄答允后,人就被带了进来,还是?一样的?锁链与方式,小孩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相比宋福民,他没?有受刑,只是?脸上脏兮兮满是?惊惶,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成年人。
宋福民受刑,大概率是?沈宜惩罚他玩忽职守。这?个孩子?是?链接宫里和宫外线索的?关键,也有好好保存的?价值。
不得不佩服沈宜权衡利弊的?心智与魄力。
“你叫什么名字。”
梁道玄的?审讯方式也和沈宜全然不同,他问话的?语气有种闲谈般的?平和,沈宜听?了却有一瞬淡淡的?笑意。
国舅爷用得招数,是?威而不伤,或许对小孩子?是?非常有用的?办法。
“柴玉……”
“年龄和籍贯呢?”
“十岁……是?京畿道古家峡村的?……”
“这?个是?你干爹告诉你的?,还是?你原本的?家?”
柴玉的?惊讶不输方才?知晓真相的?宋福民,他是?个孩子?,恐惧之余唯有颤抖,为自己辩驳也不敢开口。
“你还知道父母亲人的?行踪么?”
“奴才?有……有爹……”柴玉似乎还有一些坚持的?余地,可是?又不那?么肯定。
梁道玄擅长哄孩子?,却不擅长吓唬孩子?,此刻他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办法却是?灵活的?:“沈大人或许能帮你巡回家人,你家人卖你时,不知是?什么光景,如若你是?被拐子?拐走,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村户家门。”
沈宜淡淡瞟一眼梁道玄,却没?有回绝。
柴玉轻轻啜泣出声,低着头,不敢言语。
除去边境匪患,这?些年虽有几次水旱灾情,但都未有大致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赈济大多?及时,最重要的?是?,京畿一代更是?还算风调雨顺,尤其一年前那?个时候。卖儿?卖女不可能奔袭千里,多?为本地苦困不能维系,蒲荣的?这?个徒弟既然是?在京郊买来的?人,更可能是?拐子?拐来的?孩子?,看他年纪,那?时或许记事?也说不准。
再加上蒲荣逼他入宫,孩子?也是?吃了大苦头的?,对伤害自己的?人哪有那?么忠心致至?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真有用处,最实际的?利益和触动,才?是?能让人脆弱瓦解的?利刃。
“况且你干爹已经死?在京郊的?宅子?里,没?人会挟制你了。”
梁道玄这?句话说完,柴玉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梁道玄时,眼中的?光芒胜过室内烛火。
“奴才?什么都告诉国舅爷和沈大人,请国舅爷为奴才?做主!放奴才?回家吧!”他眼中无泪,声音里也没?有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