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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再拨疑云(三)

      原本梁道玄还打算问问蒲安寿蒲公公的事, 可眼下外甥哭得他心都揉碎成?齑粉,哪有功夫管这个?兄妹俩齐心协力,先?把孩子哄好,其他往后再想?。
    于是两人又是带着姜霖至御苑游玩, 又带他去太液池喂鱼逗鹤, 最后梁道玄陪侄子在御道上, 追了上百米的御猫,终于,小皇帝暂时搁置这些日?子的委屈, 静得下来和大人坐在一处说说话。
    这一说就到了离宫之时。
    一天的精力释放完毕,姜霖早早困得窝入母亲怀中?熟睡,梁珞迦怕吵醒孩子梁道玄又走不成?,示意沈宜带他出去。
    梁道玄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去, 摸摸外甥的额发?与脸蛋, 依依不舍跟着沈宜出了仪英殿。
    夕阳正浓, 二人一前?一后, 走在御道长街之上。
    “国舅大人,太后之前?说,您想?去看看宫中?那几个押在内侍省典刑司的宫人?”
    斜阳长倚西云,红霞烈烈, 梁道玄虽是想?,却也?不得不道:“今日?伴驾太久,已到宫中?落钥的时辰,但凡得空, 只能明日?叨扰沈大人了。”
    “今日?倒也?不迟。”
    沈宜的回答出乎梁道玄预料。
    “今日?非我值漏,我有令牌,可在落钥后穿行芳林门自内侍省西娄门偏门出宫, 国舅爷若明日?另有安排,自可不必往返折转宫中?,今日?请随我一去。”
    梁道玄明日?确实已有安排,一是祝太医上门复诊,二是去见见洛王——对方听?说自己遇刺,送了好些东西到府上,总要亲谢才算郑重。况且他也?有些话要问一问洛王——那些唯有其可相告之事。
    “那就烦请沈大人引路了。”
    他和沈宜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殿试那天,二人皆浑身是血,抄近路换衣衫赶路,就是穿芳林门至内侍省。
    然而据说,芳林门在宫中?意味低贱,虽然内侍省和尚宫局紧邻,且走此路更近,但寻常宫女都不会自芳林门出入,唯有残畸的内监才以此为道路。
    那天他根本没闲暇观看,此刻仰头,只见这门实在狭小,于宫中?诸门如此,怕是和民?间稍有家资人家的花园出入门相比都要狭窄许多。
    “这已是阔过?一次的了。”
    沈宜仿佛知晓梁道玄在思考什么,忽然开口。
    “为什么而阔?”梁道玄实在好奇。
    “太宗时期的当权宠监薛继仁贪食而肥胖,无法?通行此间窄门,太宗恩赐稍开,却也?不能违背组训,阔至超一人可行。”沈宜示意梁道玄看脚下,“芳林门也?没有门槛,照别的宫内门自缺一框。”
    这个设计梁道玄不会傻到开口去问理由。
    一人一前?一后,过?了只容一人正身的芳林门,前?面?甬道越来越窄,又迎着西向,此刻太阳坠落残红似血,拖尾长长一道,迤逦蜿蜒,莫名有血腥的旖旎。空气的潮闷扑鼻而来,像古缸生苔,旧瓦爬藤。
    梁道玄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解决一直以来的好奇,借着这一机会问沈宜道:“沈大人不因长公主?殿下之缠病而轻视,同太后一般细心照拂,我十分钦敬。”
    沈宜一双被夕阳耀成?条细细金线的眼眸朝他看去,梁道玄这才注意,之前?一直在宫内严苛注重身份礼仪跟在梁道玄右后一步的他,此刻已然与自己并驾齐驱。
    “国舅大人是觉得我有所求于长公主?殿下么?”
    梁道玄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旋即摇头:“我只是好奇。不瞒沈大人说,蒲公公当年奉太后懿旨前?往北威府见我,曾与我私下交谈,言谈之中?暗暗期望我能在面?见太后且地位稳固后与他攀一攀今日?的交情,我那时因不知宫中?情形,嘴上敷衍,倒也?确实有意真心结交。”
    “国舅大人可是觉得蒲荣此人冤屈?”
    要是旁人,梁道玄一定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但这话从沈宜口中?说出,竟有种出奇的平静。
    “倒也?不是。”梁道玄看向沈宜的眼睛,“我讲这些只是想?说,一个与我稍微透些口风之人,我尚且能静下心来结交,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如果有何?吩咐需要我从旁协助,只要不危及社稷与我的亲人,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来之前?,梁道玄就想?好了这一说辞。
    首先?,他是真正感谢那日?沈宜救下自己一命,有恩不报,不符合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和个人的认知,干脆自己主?动提出,显得更有诚意。
    其次,想?套聪明人的话,没点真挚就显得像把人当做了傻瓜。平心而论,梁道玄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对待自己。
    最后,沈宜目前?还算是妹妹的得力手下,对他好,也?是对妹妹有所裨益,身为外戚要摆正自己位置,大家都是反面?典型,何?必对太监有什么忌讳。
    如此,他这话虽然也有深意在,却是抱诚守真寸心不昧,实打实的真话。
    沈宜也?回以他平静的目光:“我曾经有和国舅大人一样的坏运气,后来也?遇见一些好运,这份好运之一,便是孝怀长公主殿下。”
    他调头朝前?路看,路窄得两人勉强并肩,衣袍下摆碰撞出窸窣响动。
    “我入宫时已有十岁,进宫做奴才的人,是要走净身这道鬼门关?,所以入宫的理由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苦。我的苦也不怎么特殊,只是入宫后,不爱言语也?甚少同人来往,曾经?开蒙读过?书,字写得还算入眼。当时先帝在位,内侍省御前?司印大太监正是蒲荣,他在内侍省学监司见我书写得当,便寻常让我算些账目,记些要务备忘。这是清闲的差事,不必刷恭桶吃剩菜,也?正是如此,让好些资历比我老日子混得却不如我的太监心生了妒恨,寻常便暗中?阴狠使绊子,给我弄了好多麻烦和伤痛。”
    沈宜说话总是云淡风轻,但梁道玄却明白,这段经?历是必然与他语气里?的安之若素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他们弄得狠了,一次要我误了先?帝在修好的小花园里?栽种与派差的要紧事,耽误了工期,先?帝出了名的好脾气,从不苛待宫人,那日?却龙颜震怒,质问蒲荣,蒲荣从未受过?这般气,回来后将?怒火再倾泻给我,如此,我丢了美差,被分到最苦累的行扫净街的差事,日?夜被报复和责骂。”
    说话间,二人走过?夕阳遍沥的窄甬道,进入尽头处上书内侍省三?字的门,内里?豁然开朗,仿佛云净天空,偌大正堂的恢弘竟不输梁道玄所见过?的礼部衙门。
    洒扫的太监见了沈宜,纷纷恭敬避让行礼,口中?呼着“沈大人安”又看见梁道玄,再叫一声“国舅大人安”。
    此刻沈宜的威势与他口中?所述,已有了天壤之别。
    “典刑司的人有吐供的么?”沈宜对下属并不倨傲,语气轻缓,但也?没有半分语气或亲近之意。
    一名小太监上前?一步回禀道:“回沈大人,说了的还是昨日?那些,无有新供。”
    沈宜不点头,也?不发?怒,只示意梁道玄自堂右的侧门继续朝前?,这条路再次无人,仍旧是越走越有带腥气的阴森,沈宜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被虐待得生不如死,于是便想?,那就死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更舒服些。于是那日?我偷跑了洒扫的差事,去到一宫禁内苑偏僻无人的宫室里?,拿捆树的粗油麻绳绕过?殿梁。结果我脖子还没套进去,就因两天没吃上饭饿得浑身打颤,自椅子上摔下去,人也?昏了,醒来时,眼前?坐着一个人,在往我头发?上插盛开着的野花。”
    “是长公主?殿下?”梁道玄此时才知二人渊源。
    “那是殿下还是公主?,但宫中?甚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我亦不知,以为是哪个宫女发?了疯。我头晕眼花站不起来,问她要吃的,她欢天喜地出门,没想?到一会儿真给我带回了从未见过?的精致糕饼。”
    沈宜推开前?门,二人进入典刑司,压抑的潮霉气息扑面?而来。
    梁道玄却无心周遭环境,只想?知晓下文。
    “我吃足了,有了力气,准备再去死,不巧有禁军巡逻至殿外,她只要看见那剪影就会受惊吓,却拼命忍住哭声,死死抱住我,让我快点跑掉,她说,皇祖父要来了,他是要来杀我的。”
    梁道玄不语,不是没有可说,而是每每听?及此段太子府旧事,就会气窒难言。
    “殿下是疯症,有疯症的人手劲儿都大得吓人,给我胳膊上的伤抓得更痛,我下意识想?拿绳子勒死她一了百了,可她一点也?不怕我这个要杀了她的人。我那时一个转念,便用小时候我娘安抚我的办法?给她唱歌,没想?到竟然有了用,谁知这时候,禁军听?了动静,大步闯入进屋。”
    沈宜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向梁道玄说:“你是见过?殿下受禁军惊吓时的模样,但是那一日?的她,你未曾得见。”
    “殿下如何??”
    “殿下并未逃窜尖叫,她哭着挡在我的前?面?,拔下金簪,发?着抖,喊着不要杀我弟弟,整个人扑向了禁军。”
    梁道玄愕然。
    “先?帝很快就到了,连他也?一时拉不开护着我的殿下,没有办法?,先?帝下旨,让我去殿下宫中?侍奉陪伴,殿下这才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回了宫。”
    沈宜的眼中?第一次在黑暗里?有了异样的光彩,他打开最后的铁门,喑哑声过?后,梁道玄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了那几乎淹没在黑暗中?的声音:“所以,伤害殿下的人,在我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我希望国舅大人承的恩情,不要慈悲,也?无需仁德,他们必须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