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何为名门
第161章 何为名门
六月下旬,刘备再度来到冀州,走的是安平方向,顺路去观津县找了趟牵招。
牵招的父亲去世了,按礼制牵招必须守孝三年。
但如今天下大乱,安平现在既不安又不平,显然是没法在这儿守孝的。
牵父临终前便让牵招不要守着坟茔,去西河追随乐隐继续读书。
守孝最好的方式确实是追随老师求学,每个父母都希望孩子用心学问,居丧时很多事不能做,也正适合专心读书。
牵招也正好顺路把邹靖的部曲带到幽州去,以免邹靖无人可用。
那些部曲随着牵招一起离职后,在安平倒是做了不少事。
他们现在没有公职,其它地方没法管,但安平国东部的乱贼已经被他们完全平定——不是平定黄巾,而是平定趁乱搞事的匪徒。
真正的黄巾其实没在安平境内聚集,尤其是乐隐与牵招的家乡观津县一带,几乎看不出动乱迹象。
乐隐全家都已被接到了西河,家里没人,刘备经过老师家门时,见其门前放了几袋粟米,米袋上已落满了草叶灰尘。
要知道,冀州今年相当于全州抛荒,人人都没饭吃,很多地方草根树皮都被扒光了,但乐隐家门前放的米却没人去拿。
太平道对乐隐这种真正的大儒确实是很尊敬的。
谁公道,谁不公,谁真有德行,谁欺世邀名,当地老百姓心里都很清楚。
“前几日,渤海太守龚景与青州刺史焦和接连派了人来,试图辟我为吏,我以孝期为由拒绝了……此二人皆是汝南人,且他们还留了袁司徒欲征师尊为司徒掾的辟书。”
牵招拿出一封帛书对刘备说道:“师尊去了西河,他们没找到人,便托我转交……此事是否要告知师尊?”
“袁隗的征辟,师尊不会应的,告知师尊亦无妨。”
刘备摇头:“师尊不是那种容易受蒙蔽之人。”
“但若是师尊想以此缓和大兄与袁氏的关系呢?”
牵招叹了口气:“大兄,你可能不知,师尊其实一直很担心你,说你常以身行险,又和豪门有怨,怕你出什么意外。我担心师尊会应了征辟为你说和……”
“……那,子经且转告恩师,请恩师安心在西河教书育人,只要恩师不被名门所胁,我便不会出意外,恩师会明白的。”
刘备想了想,让牵招给乐隐带了信回去,以免乐隐放心不下。
豪门的手段并不仅仅只有阴谋,还有阳谋,而且这种阳谋很麻烦——如果乐隐被人挟持,刘备就真的麻烦了。
最麻烦的是,乐隐的门生恐怕都会遇到这种情况,而其他人可未必能像牵招这样稳得住。
“子经去了西河,顺便也寻访一下涿郡有哪些人被袁隗招揽。若我所料不差,恐刘氏宗族各家都已受其征辟……子经且与宪和、左沅一起商议行事,若有必要,可以不与人讲道理,只要能保障西河安宁就行。”
刘备嘱咐道。
牵招带人回了西河,刘备则南下到了甘陵与刘虞会合。
甘陵与广宗县隔得很近,中间只有一条清河相隔——甘陵国原本就叫清河国,汉安帝的生母孝德皇后葬于清河厝县,之后厝县便改名甘陵县,清河国也改为了甘陵国。
清河上有座桥,连接广宗与甘陵两地,这座桥名叫‘界桥’,也就是巨鹿郡与甘陵国的分界。
刘备没让部曲入城,而是在界桥东侧搭建了营寨。
河对面,界桥西边,是张梁的营寨。
刘虞比刘备先到一天,昨日已经尝试着向河对面派了使者,但张梁拒绝沟通,把使者撵回来了。
“玄德,天子诏令你我二人赎回甘陵王,但我等要以何方式赎人呢?”
刘备的部曲搭建营寨的时候,刘虞与刘备在河岸边商量对策。
“只能以交换俘虏的方式……如今已与之前安平王之事不同,之前黄巾并未成大举为军,安平王算是人质,郭典算是以身替换人质。而现在黄巾已大举成军,甘陵王便已不是人质了,而是被俘。”
刘备向刘虞解释道:“俘虏需得用俘虏来换。”
“可俘虏交换需得对等……何人能与王族对等?”
刘虞走起了眉头,有点忧虑。
“任何人都能与王族对等。”
刘备看着刘虞,认真说道:“想和太平道交涉很简单,只需要尊重其天下大同人皆平等的教义便可,我领军去抓个俘虏就行……”
“若只擒获黄巾小卒,也可去交换?”
刘虞多少有点不理解太平道的逻辑。
“当然可以,对我等而言那是黄巾小卒。但对黄巾而言,那是同门兄弟,兄弟哪有高低贵贱?”
刘备朝刘虞点了点头:“或许这听起来很难令人接受,但此事就是如此,赎回甘陵王很简单……只是想要达成天子之意,却很难。”
“玄德以为天子何意?”
刘虞问道:“吾只知天子欲行招抚,朝廷诏令此时依然是除张角之外所有人皆可赦免……但此时已无法招抚了。”
“天子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皇家有心让草民安居,只是有人不愿……天子知道无法诏安,他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此事,比如其他做了贼的草寇,亦或是别的寒士、庶民、流民……”
刘备指了指甘陵县方向:“你我皆刘氏子弟,本就能代表皇家意志。此甘陵国便是皇家抚民之地,不一定非要抚黄巾,只要能让人得知皇室善意就行。”
“玄德是说……天子欲求善名?”
刘虞大概理解了。
“不是天子求名,天子只是想阻止豪右欺世盗名,想要阻止海内名门以名挟制天下。”
刘备叹了口气:“伯安公亦为名士,当知此事有多难办。”
刘虞也开始叹气:“要与名门以名相抗……可袁氏几乎已经挟了天下,如今要如何才能阻止?”
刘虞确实是擅长邀买名声的,在没和袁家敌对之前,刘虞还借过袁家势力宣传过仁厚之名,连什么蝗虫不入境都编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刘虞本来也算得上仁厚之人,邀名是邀了,但并没有说一套做一套,顶多算是好虚名。
也正是因为刘虞擅长此道,而且他了解袁氏,所以他更明白这有多难。
其实刘备也是最近才明白,此时的豪门有一种现代人很难理解的思维方式。
——挟天下以令天子。
是的,没错,不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就是挟天下以令天子。
这才是顶级豪门的思维方式。
袁家这种顶级豪门,他们本就可以用党派、师生、礼法、财富、名望等各种方式号令天下,根本就不需要挟天子。
尤其是党锢之后,大量士人牵连落罪,袁家便更容易获取打手。
比如郭典,比如董卓。
郭典和董卓都曾在天子刚登位那年的党锢中被坐事免官——这些年,只要被称为‘坐事免官’,都是因党锢受了牵连。
董卓最初是被段颎举荐为羽林郎,但没在段颎手下当过差,而是跟着张奂做了军司马,之后因军功卓越一路升到了西域校尉。
郭典也是羽林郎出身,曾担任张奂的护军,和董卓做过同僚。
之后张奂得罪司隶校尉王寓,被安了个‘结党营私’的罪名,郭典、董卓等故旧部署全部都受牵连下课。
当时袁隗刚刚出任司徒,一次性便将董卓、郭典等一大堆受牵连免职的官员全都征辟为司徒掾。
有了袁隗当靠山之后,郭典和董卓便顺风顺水。
此后郭典历任司徒掾、青州刺史,巨鹿太守,一路平步青云。
董卓历任司徒掾、并州刺史,河东太守,轨迹与郭典完全同步。
其实袁隗门下招揽的顶级打手全都是这样三级跳的,几年就能做到两千石。
这升官速度,哪个官员不想投袁隗?
而且袁家不怕党锢,也不受党锢限制,中常侍袁赦在宫内辈分极高,而袁赦与袁隗是同宗兄弟——只有袁家能在党锢最盛的时期大肆征辟牵连罢官之人。
不方便当官可以做门下属吏,连吏都不方便的,还可以作为门客,反正袁赦能让袁家门客不会轻易落罪,袁绍之前干的也是这个活。
说得直接一点,袁家收揽征辟的人,很多都是对天子不满的曾经落罪的官员,而且大多是有本事的。
袁家之所以强横,不是因为四世三公,而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操盘。
宫里有太监配合,朝中有高官庇护,门下有对天子不满的官员当打手,在野有党人清议扬名,族内嫡支个个两千石,庶出旁支一直蓄养死士……
无论各方势力如何争斗,无论谁胜谁负,对袁家而言都是能够获利的机缘。
这种四面逢源,才是豪门世代传继的根本。
那些对天子不满的,对太监不满的,对外戚不满的,士人或土豪,亦或是寒门出身的边将,都会因此汇聚到唯一安全的袁氏门下。
是因为袁家连续几代人都在这么做,几头通吃,一直在斗争中屹立不倒,所以他们才是士族领袖,所以他们才会四世三公。
倒果为因,才是答案。
这种士族领袖,天下名门,本来就是能号令天下的。
他们唯一无法直接号令的只有天子。
所以,他们会挟天下以令天子——截漕运、断道路、控制粮食、掌握州郡、拉拢将领……都是如此。
而所谓名门……
就是先找一个高尚的名头,编个伟大的故事,用各种礼制加以包装,然后广为传颂,使某个家族获得极高的名望。
随后以名望蛊惑门下,以控制舆论相互邀名来控制人的前途,以节义之名诱使人传人,以忠孝之名使人无法背离,以礼制之名操控人的生死与行为——直到掌控各个州郡,直到没人敢与他们以名相抗。
看看五斗米道……以米入教,以米使得人传人,以米胁迫人不得脱离,以米控制教徒的生死与行动。不听话的就没米可吃,反对者便是所有教徒的公敌,会被群起而灭夺其家产——这是米教。
把米换成名,便是所谓名教了……
五斗米道从来就不能代表道家,道法自然,而五斗米道从头到尾都没有自然之道,而是鬼道。
名教也从来不是儒家,这只是借着儒家的名义蛊惑人心,控制舆论,这也是将儒家学说阉割篡改之后形成的另一种鬼道。
毕竟士族最擅长的从来就不是治国安邦,而是操控舆论。
笔在他们手里,解释权在他们嘴里。
他们相互将同门吹捧成清流名士——即便他们个个家里仆从数千,奴婢成群,私兵比郡兵还多,甲胄比禁军还足,却仍然是“清流”名士。
而清流说的话,在大多数人眼里当然比宦官或草民可信,毕竟宦官天生就有污名,而草民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
于是,清流皆说,这大汉之祸,是天子昏庸、是阉宦乱权、是外戚干政……
反正不是名门世家的问题。
党锢时期很多士人当不了官,怨气更重,鼓动三万太学士子在雒阳大肆污蔑朝廷诽谤天子。当时自公卿以下无不畏惧太学的贬议舆论,以至朝堂无法理政,官员将领谁都不敢冒头。
想想现在的网暴,就能理解名门控制士族以喷子管控的‘名’是何等效果了。
谁若是不容于士族,谁就会被喷为祸乱天下的贼。
如果被扣上个祸国殃民的名头,子孙后代都永世不得翻身……这可比网暴厉害多了。
谁不怕?
天子也怕啊。
很多现代人看起来觉得不可理喻的礼制,大多都是这类名门发明出来约束和操控诸侯的。
豪门因名得势,以名获利,所以叫名门。
自光武以后,真正的世家豪门便习惯了挟名与天子对抗,他们与后世中央集权时期的人想法完全不一样。
在真正的豪门眼中,皇权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这套规则才是至高无上的。
以名望控制天下,挟天下以令天子,才是他们的思维方式。
不过,这套逻辑也是有弱点的。
“备曾听人讲过军策,说敌之至强,便是敌之弱……当驱弱敌以制强敌。”
刘备戴上头盔,翻身上马,对刘虞说道:“制敌之机,就在名门挟诸侯以令天子的至强之时。我去与黄巾交换俘虏……伯安公且先安民抚贼,让更多人为名门传些异象。别去想如何阻止名门,应该先帮名门‘扬名’才是。”
“抬高其名望,待其跌落……”
刘虞明白了:“那,传些箴言如何?玄德可听过‘代汉者当涂高’?”
“我还听过汝南有龙象飞云形状的异异草……且有妇人一胎生了双头共身之子,皆是事实,伯安公且尽传之,我的人眼下已经在传了。”
刘备点头,领着关羽张飞去了河对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