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志趣高洁
第715章 志趣高洁
覃昌跟李孜省会过面后,心中感慨万千。
以至于朱永进到屋堂向他行礼时,他都还处于怔神的状态。
“公公?”
朱永又恭敬地叫了一声。
覃昌回过神来,问道:“保国公,咱家且问你,怀公公在成化朝时,跟如今,差别在何处?”
朱永被问得一脸懵逼,想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问道:“公公指的是哪方面?”
覃昌道:“怀公公算得上是司礼监中公认最有能力之人,那为何成化朝时,有梁芳、万安等人当道,先皇却愿意听从他的意见,对他委以重任,而现在……却不行了呢?”
“您这话……”
朱永有些尴尬,心里在想,你这是哪根筋不对?
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且你这个问题非常敏感,不是一般人能回答的。
覃昌又道:“咱家当你是自己人,才如此问的,只管说便可!”
“多谢公公赏识。”
朱永马上明白过来。
覃昌可能开始反思过往之事了。
毕竟怀恩病重,命不久矣,早已不是秘密,很快就要致仕,回头十有八九是覃昌和覃吉二人中出一个接替怀恩。
覃昌必然是要吸取经验教训,才能有机会打败出自东宫、跟皇帝关系更为亲密的覃吉。
而眼下这么直接询问,则是对他朱永的一种示好……毕竟李孜省只是个流官,且已经被派去别处履职,而他之前奉调宁夏总兵,覃昌则是镇守太监,眼下又一同留在山西,照旧是同僚。
在大明,镇守太监和本地总兵官,基本上就属于决策层和执行层,名义上两者平级,其实覃昌地位远在朱永之上。
覃昌这是以心腹待之,开始提出一些公开场合不能谈论的问题。
朱永恭敬地回道:“以末将看来,怀公公并未失去圣宠。”
覃昌皱眉问道:“为何咱家的想法,与你截然不同呢?”
朱永又道:“圣宠未失,却因为有用起来更得心应手的大臣在,皇帝在征求意见时,便会选择广纳谏,并从中做出筛选。
“末将并非单指张国丈,还因为有徐阁老、吏部王尚书等人在朝,他们都是有远见卓识的能臣。”
覃昌微微颔首,似乎明白到什么,叹息道:“如此说来,成化朝时先皇对怀公公那般倚重,更多是因为朝廷无能人,逼着先皇不得不听取怀公公的意见。是这意思吧?”
朱永道:“末将只是随口一说,公公您莫要往心里去。”
覃昌叹息着摇摇头:“那……保国公认为,李中丞的本事如何?”
“他?”
这个问题,一时把朱永给难住了。
要是两人在京师,覃昌去府上拜访他时问出这个问题,他还能勉强评价一下。
但眼下……
虽然李孜省已被调往他处,但始终李孜省是过去一段时间他的直属上级,而在大明,下级贸然评价上级得失,属于犯忌讳之举。
当然,覃昌评价怀恩得失,也是犯上。
可覃昌还是这么做了,就说明其心中对怀恩充满了敌意……
毕竟覃昌曾做过怀恩的上司,后来怀恩又骑到覃昌头上,二人表面上相处和谐,其实暗地里较劲儿,早已不知竞争过多少回,可惜覃昌落败了而已。
但他朱永,却没任何资格跟李孜省竞争,或者说二人根本不在同一条赛道上,那他朱永就不好随便评价一个自己难以逾越之人。
覃昌道:“公爷,您这是在回避什么?”
朱永感慨道:“公公真是折煞末将了……以末将看来,李中丞非常善于与人交际,朝廷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很好,未必有多少能力,却是个聪明人。”
“说得好。”
覃昌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张国丈如何呢?”
“这个末将无资格评价。”
朱永直言不讳道。
覃昌有些奇怪:“你连怀公公和李中丞,都能中肯给出评价,到了张国丈这儿,却无从言说?
“还是说你觉得,以后或许要仰仗那位张国丈,不想暗地里议论,以免不好的风评传出去,落人口实?”
朱永苦笑着解释:“公公勿要误会,末将只是没资格给出评价而已。张国丈虽显得能力卓绝,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无心朝事。极少与朝中人往来,据闻最近,他还因为生病,年后就未再涉足过朝堂。”
覃昌道:“保国公人在西北,消息倒是很灵通。”
“末将只是道听途说,无从求证。但以此看来,张国丈的格局,以末将这般粗鄙,是不敢妄断的。”
朱永道,“毕竟夏虫不可语冰。”
覃昌皱眉道:“听保国公这一说,那位张国丈还真是世外高人……莫非到朝廷供职,还折辱了他不成?就该找个道观或是庙宇,直接把他供奉起来,等着成仙成佛?”
朱永听出覃昌话语中的不满,不敢再随便搭腔。
随即他便意识到,可能是刚才自己对张峦的评价过高,导致覃昌生气了。
但朱永却在想:你覃公公如今落得跑到西北来送被、军服和布料,要不是通过那位张国丈协助,还有李孜省帮衬,让你获得军功,你的政治生涯或许都已经宣告终结了。
眼下还有机会回朝,甚至有机会跟覃吉争夺司礼监掌印之位,就这样还敢对张国丈有所抱怨?
或者你觉得,张国丈没把你当成自己人,心中恼恨,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朱永道:“覃公公,那……今日还举行饯行宴吗?”
眼下朱永已不想跟覃昌探讨有关朝中权臣的是是非非,因为在朱永看来,永远轮不到他一个勋臣谈论。
大明勋臣更多是具体军事政策的执行者,没有哪个皇帝会把勋臣当成绝对的心腹。
覃昌摆摆手:“李中丞有言,明早就要动身往居庸关去,官场的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不应以此为由,行迎来送往之举。或者说,那位李中丞如今的追求,已不是手头的三瓜俩枣,有了更高的政治抱负。”
朱永听完,瞬间明白覃昌感慨所在。
连李孜省这样曾经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的佞臣,现在都开始有高尚追求了,覃公公也开始静思己过,反思既往,准备重新面对人生?
朱永道:“公公,李中丞到居庸关后,是否可能会被调回京师任用?”
覃昌打量朱永:“你希望他回去,还是希望他继续在西北供职?”
“卑职希望他被调去督河工事。”朱永道。
覃昌道:“你倒是挺直接,咱家还以为,你会避而不答。是啊,他去修河,促成大河改道,避免溃堤的风险,如此既能安定人心,又不算折辱他,才是最好的抉择。为何非得挤破头往西北来呢?他野心不小啊。”
……
……
京城。
张峦的病情又有反复,刚好转了些,随即又卧床不起。
但这次他似乎没多担心,只是一再催促让儿子给他的用药加大剂量。
“头几天疗效就挺好,为何这两天,又昏昏沉沉的了?一天至少要休息六七个时辰,好像睁开眼,又要睡过去。”
张峦迷迷瞪瞪地道。
张延龄解释:“可能是用药后的反应吧。”
张峦苦着脸:“吾儿啊,你这用的是什么药?莫不是蒙汗药?”
张延龄没好气地斥责:“爹,你病不好,怪不了我。谁让你跑这里来静养的?我让你出门来静养是为了养病,没说让你天天在丛中逍遥快活。你说说你,头几天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跟女人鬼混了?”
“我……”
张峦老脸多少有些挂不住。
如果是父子当面,他肯定不会跟儿子探讨这个问题。
但他现在却很清楚,不能把眼前的小子当成不谙世事的晚辈,应该当其是主治大夫。
倘若讳疾忌医,那距离他一命呜呼真就近了。
“也没太过放纵,只是……”
张峦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张延龄给他挂好吊瓶,坐在一旁,道:“鞑靼使臣已经过了倒马关,估计两天后就能抵达京师。我会跟覃公公一起前去迎接。”
“行啊。”
张峦闭着眼,好像在享受打点滴的过程,脸上竟有些陶醉的表情。
张延龄皱眉问道:“怎么了?”
张峦道:“没什么,就感觉这东西慢慢融入到我血液里,感觉很踏实。”
张延龄白了他一眼,道:“再好的药,用多了也会产生耐药性,第一次用最管用,以后效果就会逐渐降低。”
“那就换药啊。”
张峦不以为然地道。
“你真当我神仙呢?等你病入膏肓的时候,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无能为力。”张延龄道,“爹,你还真是不管不顾。到底是小命重要,还是恣意享乐更重要?”
张峦道:“为父只是没想到,不过是偶尔贪欢几次,病情就立即出现反复,这也太灵验了吧!”
张延龄道:“这样,我让人把原来的宅子收拾出来,就是你曾经金屋藏娇的地方,现在……一直空着。你到那边去住,我让常顺找几个人伺候,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啥?”
张峦突然睁开眼,眼神中满是委屈。
“没办法了。”
张延龄无奈道,“我本来觉得,你为了自己的性命,能做到收心养性,谁知爹你完全没有克制,导致病情反反复复。如果再这么恣意妄为下去,很可能真就无能为力了。”
张峦道:“你不是说没事吗?”
张延龄道:“一般的风寒,经过发展后会成为肺炎,肺炎长时间不愈,十天半个月后,就会形成……算了,总归爹你现在已经有一定风险了。”
“啊?”
张峦显得很惊恐。
张延龄心说,果然得靠吓唬的手段。
光靠说些片汤话去安慰……
你个老小子是死不悔改啊!
……
……
鞑靼使节队伍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乾清宫内,怀恩正在尽他最后的努力,试图劝阻皇帝展开演兵计划。
此时距离怀恩正式致仕日期已非常近了。
甚至司礼监内都已经做好了没有怀恩在场的准备,很多事务都开始由李荣、萧敬、戴义等人接手,最近几天怀恩也只是以顾问的身份,出现在司礼监的日常会议中。
“……陛下,若在鞑靼人面前展露真实军容,必定会让鞑靼人有所警惕和防备。况鞑靼人教化未深,并不能安心臣服大明,必定会想方设法窃我军机。此等演兵之事,会令陛下处于险地……”
怀恩反对演兵主要有两条理由。
一个是觉得过早把自身军事实力暴露在敌人面前,容易被敌人掌握情报,并以此进行应对。
等于说失去突然发难的可能性,而大明儒臣讲究的就是个中庸守旧,一定得“按部就班”,不能搞什么军事恫吓。
再就是,怀恩反对皇帝出宫,毕竟宫外的事情没人能掌控。
大明皇帝最好就一直守在宫门内,好像一旦出宫就会出事,这辈子就把皇宫当成个囚笼,你不出去,外面的危险也找不到你身上。
朱祐樘并没太坚持,仍旧跟怀恩讲道理,“可是……怀大伴,能及早展现出我们的实力,让鞑靼人知难而退,不是更好吗?先前也与你说过,你并没有执意反对啊……”
以朱祐樘的意思,咱不能出尔反尔。
之前你虽然说这么做不合适,但也没像今天这样死命阻拦。
现在什么都准备好了,你才反对,莫非是想让我这个做皇帝的难堪?
朱祐樘又看向一旁的覃吉,问道:“老伴,演兵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覃吉道:“回陛下,由英国公牵头,已派三千人马在城外校场进行集中训练,有关火炮、火铳等物,已做了妥善安排。锦衣卫中也抽调了人手前去协助。”
朱祐樘道:“这么做,会耗费不少帑币吧?”
“这……倒不会。”
覃吉解释道,“这次只是京营日常训练,以小国舅之意,不要刻意展现军威,只是把一些日常校场训练展现出来便可。至于新式火器,都是以现成的工坊制造……多是在王恭厂等处完成,所用工匠,也都是工部隶属的……”
或许张延龄早就料到,事到临头一定会有人反对,且越是临近发生时反对的声音越大。
所以张延龄一来就不用朝廷出军费,二来亲自把演兵之事安排好。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有军方密切配合的基础上才可以。
好在现在保国公朱永在西北有所建树,而京营另外一大山头,也就是英国公张懋,眼下生怕被朱永抢走大明勋臣第一家的名头,知晓有机会在皇帝面前演兵,并能获得如今大明顶级权臣张峦的支持,在覃吉的牵头下,张懋可说是竭力配合。
当然,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把占役的一部分京营士兵给抽调出来做场面事……就算不演兵,这群人也要被拉去修道观庙宇殿阁楼之类的,反正大明京营不养闲人。
京营这群军户,尤其是无权无势的,常年根本没日常训练之说,偶尔来场军事训练也只是走个过场。
大多数时间都是被朝廷抽调去干泥瓦匠,或者是搬搬抬抬的事情……甚至修造火器的那群工匠,很多也是出自京营,甚至都不是匠户,根本就是普通军户。
世道不太利于军户求存,所以这群军户就不得不掌握一门手艺,以便能在这所谓的太平年景求存。
朱祐樘再度望向怀恩,问道:“怀大伴是否觉得,这次的事情……是在胡闹呢?”
怀恩道:“奴婢始终认为,应当谨慎处之。一切不按常规发展的事情,必定有其隐患。”
言外之意,就是要守旧。
不能做一些特立独行的事情,像什么突然要在外夷面前演兵,要去展现肌肉,那是完全没必要的事情。
怀恩又做出补充:“即便此番演兵之事并未耗费多少帑币,但在民间看来,朝廷是在无端开销,未能兼顾到民生,会令世人对此多有非议。朝臣们对此已颇有微辞,到演兵开始前,反对的声浪必定更高。”
别看我先前没怎么反对,现在才跳出来,你还觉得我反应过激。
等你见到那群文臣前仆后继跑到你面前反对,且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且要用大义来劝服你,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代昏君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我现在的劝说是多么的温和。
朱祐樘想了想,突然道:“怀大伴,演兵之事,就全权交给你了。”
怀恩一怔。
随即便明白皇帝的小心思。
你怀恩是坚定反对之人,既然你觉得这件事不可行,那就交给你来做。
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由你亲自监督,且由你来甄别哪些事的确不可为,这不就达到了监督和改善的目的?
朱祐樘道:“延龄始终年少,有很多规矩,他不懂。其实这件事,更多是要交给英国公来做。怀大伴,我本来是属意让老伴去做这件事,连他自己都说,精力跟不上,那何不让你去呢?”
“可是奴婢……”
怀恩显然也不想参与其中。
搞场演兵,整得跟要实战一样。
我就是反对一下,让陛下您知道这件事做得有多不靠谱罢了。
没人愿意去操持这种事。
这不,连平时自诩老好人的覃吉,也都在推脱,说什么能力不及?难道我这个病入膏肓之人,比你更有精神?
朱祐樘感慨道:“怀大伴,就当是我最后求你帮我一次……我知道你身患重病,这次的事情过后,你就可以安心休息了。不过你暂时不能离京,有事情,我还是会登门求教的。”
人可以离朝,但不能离京。
这样有什么大事,需要有人出来稳定大局的时候,还是会用到你。
怀恩心中很是气恼,觉得小皇帝看似温驯,却顽固不化,却只能忍住心中的悲愤,拱手道:“敢问陛下,若是发现演兵之事无法推进,是否能将其叫停呢?”
朱祐樘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怀大伴自己看着办吧。真叫停的话,那就停吧。反正……有没有都一样,不是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