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玉盘玉盘,载笑载言,携归故乡
第605章 玉盘玉盘,载笑载言,携归故乡
翌日清晨,阳光似利剑,奋力劈开整片天空。
黑色帷幕被狠狠撕裂。
当应天城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逐渐变得朦胧可见之时。
陆云逸已然出现在前军斥候部营寨。
原本安静的营寨仿若被注入了生机,瞬间活了过来。
饭香四溢,袅袅升腾。
一座座帐篷被迅速放倒、卷起,继而放上早已堆满物资的马车。
军卒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行李,仔细检查有无遗漏。
一些收拾完毕的军卒,
无所事事地坐在军帐前,静静地凝视着天边,
又不时看看眼前忙碌的景象,眼神中透着空洞。
时光悠悠,离家的日子实在太久了,其间发生的事情也太多。
久到家乡的模样在记忆中都已渐渐模糊。
他们记不清妻子那熟悉的面容,想不起妻子额前添了多少白发,
更不知这些日子她又苍老了几分。
他们记不清孩子的模样,不知道孩子如今长高了多少,
是否还记得自己这个父亲,对自己是否还亲近。
军卒们坐在军帐门口,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往来家书。
那一封封家书,承载着他们对遥远北方家人的思念。
他们试图借这些家书,回忆起家人的音容笑貌,
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与家人的距离更近一些。
紧张忙碌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辰时初。
此时,所有军卒都已收拾妥当,变得无所事事。
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闲聊着家常,
气氛前所未有的安宁,却又带着一丝彷徨。
以往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开始热火朝天的操练。
“呵”“哈”,
听着周围军寨传来的操练声,
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悄然笼罩在他们心头。
这时,一阵略显苍凉的号角声,从营寨的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那声音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座军帐。
号角声与翱翔天际的苍鹰呼应,让军卒们的心绪愈发复杂。
“集合!”
随着一声洪亮的命令下达,军卒们缓缓站起身来,
朝着营寨中的校场有序集合。
他们来到校场,抬眼望向高台,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无比的将军大人。
将军笔直地伫立在高台之上,
手中握着一个铜喇叭,目光仿若在扫视全场。
军卒们迅速到达指定位置,列队站好,整个军阵整齐划一。
他们身上甲胄,散发着冷峻光芒。
黝黑的皮肤,彰显着坚韧,
半裸在外、沾染着些许血渍的刀把,诉说着他们的精锐。
然而,此刻的士气却前所未有的古怪,
一股茫然情绪,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军卒们望向高台上的大人,满心期待大人能发表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语,
点燃他们心中的热火,让他们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预料中的慷慨陈词并未出现。
高台上的大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弟兄们,我们回家。”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高台。
周围原本激昂的号角声,以及那剧烈的鼓点,也随之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队队身着红衣的礼乐之人,出现在营寨的四方。
一阵奇异的韵律陡然响起,如丝丝缕缕的丝线,
轻柔地缠绕在营寨的每一个角落。
军卒们原本有些茫然的眼神,在听到这韵律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心弦。
他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目光中开始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这,是出征的战歌。
“玉盘玉盘,
你为何悬于屋顶上,
或彰或藏,空里流霜。”
低沉沙哑的乐声,
伴随着悠扬的旋律,弥漫在整个营寨。
这声音,恰似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他们记忆深处那扇有关家乡的大门。
北方、大宁。
他们的思绪,瞬间飘回到自家屋檐下悬挂的旧物。
那些旧物,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承载着无数个宁静美好的夜晚。
一些年轻的军卒,眼眶微微泛红。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旋律后,他们只觉得鼻子发酸。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在屋檐下嬉戏的场景,
那时的他们,仰头看着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玉盘玉盘,
你可曾装过喜时,
时盈时亏,寂照泪光。”
军卒们仿佛闻到了家中饴那香甜的气息,
此刻成为了他们心中最渴望的味道。
或许,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与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分享饴时的那份温馨。
有的军卒低下头,轻轻捻着手,神情空洞,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玉盘玉盘。
你可曾见过别时泪长淌。”
“玉盘玉盘。
你可曾听过百年故事千年唱,
云卷云舒,儿童鬓霜。”
军阵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叹息声。
他们走过大江南北,与各路敌军浴血厮杀。
无数个夜晚,他们望着天上月亮,满心思索着回家的路。
如今,回家的路就在脚下,
可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无尽担忧。
家中的孩子,是否已经长大成人?
他们离开时,孩子还年幼懵懂,
如今归来,孩子会不会已经认不出自己?
那些曾经天真无邪的面容,
如今是否也被岁月染上了风霜?
军卒们的眼神中,既有对归家的急切渴望,又有对未知的忐忑不安。
“玉盘玉盘。
那孩子已拂去风霜。”
“玉盘玉盘,
何时可掇,载笑载言,携归故乡。”
唔——
号角声陡然间变得慷慨激昂。
陆云逸身跨战马,手持喇叭,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喊:
“归家——”
“归家!归家!”
军卒们齐声高喊,声音响彻云霄。
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心中的热火熊熊燃烧。
原本沉重的脚步,此刻变得轻快起来。
他们整齐地迈着步伐,紧紧跟随在将军身后,缓缓走出营寨。
微风轻轻拂过,带来泥土芬芳和青草气息。
他们似乎从中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玉盘玉盘,
那天宫是否有答案。
玉盘玉盘,
那大圣取经何时还。
玉盘玉盘,
那孩子何时越过天上万重山。
漫漫,漫漫,漫漫,向星汉。”
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浦子口城宽敞的道路。
穿过巍峨耸立的城门,踏上宽阔的护城河大桥,一路向北。
浦子口城守将鲁谵,望着军卒们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神情动容。
他猛地扬手一挥,高声下令:
“奏乐,送同袍!”
浦子口城对面,应天府河渡口。
一行文武大臣,静静地聆听着那悠扬而又略显古怪的韵律。
他们看着前军斥候部军卒离京,
扬起的漫天沙尘,很快便消散一空,
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太子朱标伫立在码头上,转头问身旁的李原名:
“这是什么礼乐?
说的是月亮,但孤听着,却像是出征的战歌。”
李原名微微动了动胡须,躬身答道:
“殿下,此曲名为“问月”,
用的是出征时的正韵。
臣初次拿到曲子时,也觉得十分古怪。
分明像是一首儿歌,可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正所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今日说玉盘,想的是小时候的自己,也是那遥远的家乡。
在我大明,说的正是出征在外的军卒啊。”
太子朱标望着那已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军队,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怪不得,孤听了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悲伤。”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礼部尚书李原名开口,继续说道:
“礼乐之道在祀,祭奠的是逝去的先人、祖先,
但凝聚的却是活着的大明千千万万百姓。
殿下能与之产生共鸣,实乃国朝之幸。”
朱标轻轻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自然清楚。
但站在身后的国子监一众学子,却纷纷面露诧异。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细细思索一番,竟觉得真有几分道理。
正因为有了礼乐,大明百姓才能拥有共通的情感。
离家之人会思念家乡,会担忧家人,会牵挂孩子,会满心渴望归家。
大学士宋纳看向身旁的孙思安与夏元吉:
“你们听明白了吗?”
二人眉头紧皱,眼中满是疑惑。
宋纳却丝毫不在意,淡淡地开口说道:
“这便是礼部的尊贵之处。
你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才算得上心怀天下,登堂入室。
作为老夫的弟子,这是第一道课业,你们回去后要好好琢磨。”
“是”
二人齐齐躬身应道。
“陛下驾到——”
这时,一声高呼从城门处传来。浩浩荡荡的皇庭禁军,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出城门洞。
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
金银二色的甲胄熠熠生辉,显得光鲜亮丽。
城门附近以及码头上的诸多力夫和商贾,
看着眼前声势浩大的仪仗队,心中满是疑惑。
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竟然也来了。
这时,随着皇帝的辂车缓缓驶出城门洞,
后面跟随的文武百官也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他们身着官袍,稳步踱步而行,时不时地望向远方,脸上满是期盼之色。
百姓们见到这一幕,更是震惊不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太子来了,皇帝来了,文武百官也来了。
很快,他们便知晓了答案。
官道尽头,一辆朴素而不显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
马车上没有随行人员,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车夫,在稳稳地赶着马车。
马车自视线尽头出现的那一刻起,城门附近的气氛便陡然一变,变得复杂万分。
不知有多少人踮起脚尖,努力向前张望,渴望能看一看那马车。
辂车上,身穿衮服的明皇朱元璋,从掀开的车帘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脚踏实地,稳步向前。
一旁的太子朱标,也紧紧跟随其后。
二人向前走去,渐渐越过守卫的皇庭禁军,又越过了密密麻麻的官员队伍。
二人在道路中央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辆马车也缓缓停下。
一只苍老且布满褶皱的手,从帷幕中伸了出来。
随后,一个头发白、胡子白、眼睛浑浊的素衣老者,探出头来。
他慢慢地走下马车。
老者个子中等,气质儒雅平和。
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股超脱凡尘的意味。
即便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依旧能看出其年轻时的英俊模样。
一身素衣穿在他身上,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明皇朱元璋见到这人,眼神微微一动,胡须微微颤抖,
就连嘴唇也开始抖动。
他第一次显露出些许老态,走路时脚步有些踉跄。
他颤抖着向前走了两步,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
“老哥,一晃多少年了,咱们都老了”
马车上下来的老者,同样面露动容之色。
他张开双臂,踉跄着走了过来:
“上位.一眨眼,咱们都半截身子入土了。
你我的胡子都白了。”
二人相拥而泣,真情流露。
整个大队的人,都被这一幕所动容。
太子朱标更是低下头,暗暗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太子抬起头,朝着老者躬身一拜:
“朱标见过伯父。”
“太子.多年不见,太子都英武了许多啊,
上位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老者颤颤巍巍地看着太子,努力弯了弯腰,说道:
“臣韩国公李善长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容貌甚伟,英姿勃发,
老臣深感欣慰,大明后继有人啊。”
朱元璋连忙将他扶起,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哎,老哥啊,快直起腰。
咱们都老了,弯腰容易闪着。
朕还记得,当初标儿出生之时,咱还与你一起琢磨名字。
思来想去,这才定下了标儿的名字啊。”
“是嘛.不瞒上位,臣年纪大了,最近脑子有些糊涂。
早些年的事情,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啊.”
韩国公李善长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落寞。
“老哥,朕也是如此啊。
现在过惯了好日子,以往挨饿受冻的日子,也有些模糊了。”
朱元璋一脸赞同地说道。
而后,他搀扶着李善长,看向后方的诸多文武百官,说道:
“老哥来看看,这些都是咱们大明朝庭的文武百官。
今日朕将他们都叫来,迎接你。
就如同在凤阳时那般,咱们出去打仗,去找粮草。
军中弟兄们都在门口翘首以盼啊。”
李善长望着前方人头攒动的场景,老泪纵横,感慨道: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啊。
如今故人已不多,老的老死的死,再不就是如臣这般,行动不便,不敢随意动弹。
这次来京城,臣是抱着死在路上的决心走来的啊.
幸好,老天爷有眼,
让臣能活着来到应天,看一看咱们大明的祥瑞”
说着,李善长用力抓住朱元璋的手,颤巍巍地说道:
“陛下,若是当年咱们有这等好东西,
小顺老三他们也就不用饿死了。许多老兄弟都能活下来”
“老哥,咱们建立了这大明,真是顺应天命,民心所向。
当年你跟我说朕能当皇帝,我记得还大骂了你一通。”
李善长干笑起来,连连点头:
“是啊,那时陛下骂我痴人说梦,刚吃了顿饱饭就想当皇帝,哪有这样做梦的。”
朱元璋也笑了起来,说道:
“当年说什么来着,若朕当了皇帝,你就是宰相。
后来咱真成了皇帝,老哥你也成了宰相,也算没白活这一遭啊。”
“哈哈哈哈,上位真龙之姿,威临天下。
天下能有今日之太平,全仰仗陛下。”李善长大笑着说道。
然后,他猛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脸色涨红,仿佛心肝都要咳出来。
太子朱标见状,连忙递过帕子。
李善长接过帕子,用力一咳.
一块血痰被咳了出来,这才慢慢停止了咳嗽。
见到帕子上的血迹,朱元璋与朱标都瞪大了眼睛,连忙焦急地问道:
“老哥,这是怎么了?”
“伯父,要不要传太医。”
李善长直起腰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些虚弱地看着二人,说道:
“上位、太子殿下,
老臣已是七十五岁高龄,身躯孱弱,命不久矣啊。
若用药石,恐怕活不过三日。”
“走走走,进宫.外面风大,咱们去宫中细聊。”
朱元璋连忙搀扶着李善长,招呼不远处的太监:
“拿屏风来。”
一行太监连忙快步凑了过来,撑起巨大的伞盖,又用屏风挡在他们身后
李善长的脸色这才渐渐好了一些。
他紧紧抓住朱元璋的手,颤巍巍地说道:
“上位,这次来京,是想再见上位最后一面,也见见还在世的老弟兄。
之后臣就回家等死了。
望上位莫要担心,也不必悲伤。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能跟随上位走这一遭,遍历天下,臣已心满意足。”
朱元璋嘴唇紧闭,眼眶微微泛红,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他不停地轻轻拍着李善长的手,说道: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走朕陪你看看应天城,看看这些日子新出的好玩意。
大明日新月异,每日都有新变化。
老哥可不能死啊,
要多看看多走走,这都是咱们打下来的江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