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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洛阳

      洛阳城外,金龙降落于伊阙,入城时近黄昏。
    这座古都在五代时期便毁于战火,历经宋太祖、太宗与真宗年间,荒废百余年光阴,如今因赵佶起意,得以重修。
    朝臣们猜想,道君皇帝兴许有临幸西京洛阳的念头。但宋已斥巨资于开封,再拨下天价巨款修缮洛阳是关于国运的大事,荒年间钱财不济,从上到下几经克扣,层层盘剥后役夫、吏员俱苦不堪言,何况国库钱再多,也终有花完的时候。
    恰逢年初北方辽人逃乱南下,蔡京出了一个主意——将难民尽数遣至洛阳,以工代赈,如此一来,诸多麻烦自解,洛阳既可重建,辽人有了活命机会,朝廷还赚了好名声,乃是一举三得之良策。
    数十万辽民于是在春季的朝廷争辩后,被尽数押进洛阳,以五凤楼为界,安顿在城北。
    恰逢鲧魔伏诛后,大旱灾情缓解,雨水从江淮一地绵延不绝,覆盖整个中原。洛河水位不断上涨,官府便将大量辽人征集为民役,令难民前去河畔,修筑距他们故乡千里之外的另一条河。
    作为回报,宋人提供给他们勉强维生的食物,当然,每日下发的粮食绝不至于让人吃得太饱以免叛乱,只能确保他们还活着。五十万人终究不是个小数目,大宋又拨出了两万军队,于城中各地驻扎,以防止遗民闹事作乱。
    四百年前,那位不世女皇所主持修建的通天浮屠已毁弃,如今则再次开始修缮,这个浩大的工程至少能持续二十年,并由汴京拨款,以养活辽国后代。
    萧琨与众人穿过满是积水的街道,来到城西北处看了眼。项弦说:“先去本地驱魔司落脚。”
    乌英纵与斛律光已先一步赶往城西准备,洛阳驱魔司与开封驱魔司距离很近,自郭京接任大驱魔师之位、洛阳前任司使寿终之后便不再遴选官员以补上。
    甄岳说:“记得洛阳驱魔司陈安,生前乃是新野人士。”
    “唔。”项弦也想起来了,说,“四十年前,那位早夭的才子,师父说过,他本该是葛亮死后的下一任持灯者,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陈家的人?”甄岳说。
    “陈安是什么来头?”萧琨问。
    陈安出身于南阳新野,传言正是唐天宝年间,大驱魔师陈奉后人。而这一家族再往上追溯数代,则是大诗人陈子昂。陈安年少时颇有才名,五岁时展现出灵力天赋,但思虑极重,乃至体弱多病,二十岁上接任洛阳驱魔司使一职,但在三十岁时便疾病缠身,辞世而去。
    在那以后,洛阳驱魔司便再没有人了。
    一行人经过洛阳城中诸多工地,宅邸、建筑、街道都在大兴土木,辽人虽依旧衣不蔽体,面带饥饿之色,较之开封城外的逃难景象,却已改善了许多。尚有不少宋人应征而来,加入了他们。
    监工则在大肆喝骂,让这些半奴半工的遗民快点起来继续干活。
    到得看见路边有人被鞭子抽倒在泥泞中时,潮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怒喝,要过去抢鞭,牧青山忙拉住潮生:“等等!”
    “别!”萧琨与项弦同时说。
    萧琨抓住潮生手腕,将他拉到身边。
    “那孩子还不到十岁!”潮生说。
    萧琨再三说道:“不要干涉他们的因果,潮生,听话,稍后我再朝你解释。”
    潮生一身仙袍,站在长街中央,不少辽国的少年则一身褴褛,远远地朝他们这伙人望来。
    双方对视片刻,潮生没有再说话,眼里充满了落寞,与项弦等人转身离开。
    萧琨清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项弦上了一封奏折,宋廷却是付出真金白银,安顿这许多无家可归的辽国百姓,此刻绝不能再出岔子,否则一旦驱魔师介入,说不得辽人将借势奋起抗争,与宋军对峙。
    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就绝不能干预,否则届时小事化大,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走。”萧琨强自忍耐,不去与族人们交谈,循路来到城西的一大片住宅区,斛律光已等在街口,带他们拐进巷内。只见一处破旧庭院外悬挂着牌匾,依稀能看清上书“洛邑驱魔司”五字。
    乌英纵简单收拾了司内房间,项弦在正厅内摆上振魔罗盘,暂时没有动静,萧琨安排值守盯着罗盘,让大伙儿自由活动。潮生一路来时看见这等情况,颇有点闷闷不乐,在檐廊下坐着发呆。
    乌英纵交代斛律光,令他出去购买食物,便过来关心潮生:“怎么了?不高兴么?”
    潮生:“咱们还有钱吗?”
    乌英纵:“又有一些了,刚发了上两个月的俸禄,想做什么?”
    潮生说了路上所见,在人间游历日久,让他渐渐明白到,世上诸多事,即使仙人出手也不能解决,世间万物俱有自己的规则,想帮助辽人,就得遵守这些规则。
    乌英纵听完只得说:“你帮得了一人十人、百人千人,帮不了五十五万人。”
    潮生更郁闷了,坐着不说话。乌英纵想了想,又说:“咱们出去走走,另想办法?”
    潮生便起身,随乌英纵出门去了。
    宝音像个好奇的猴子般,在驱魔司内四处看,一会儿拉开抽屉,一会儿拈了石子弹指打鸟,牧青山则倚在正厅榻上出神。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牧青山总算受不了了。
    宝音活动手腕,将指节捏得啪啪作响,说:“好些天没打架,太无聊了,起来陪我练几招。”
    牧青山冷冷道:“不练,不是你对手。”
    牧青山习练箭术,近身武学招式为当初宝音所教,宝音则是标准的武人,从兵种与武术类型上,牢牢克制牧青山,双方打起来,结果毫无悬念。
    “来嘛——”宝音上手就要拉他,说,“我让你一只手。”
    牧青山:“不。”
    宝音:“让你两只手。”
    牧青山马上起身,宝音笑吟吟地退到院中,只见牧青山虚晃一记,手中出现鹿角弓。
    “这就来了,想谋杀我?”宝音笑道,侧过身,风度翩翩,修长飒爽。
    “送你投胎,一了百了。”牧青山道,“接招!”
    萧琨没听到项弦的动静,以为他在睡觉,过长廊时却见项弦在书房内,于朦胧天光下端详架上布满灰尘的书卷。
    “在做什么?”萧琨问。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生出走上前,从身后抱着他的冲动。
    书房内也并无外人,萧琨这人就总觉得不好意思,不像项弦,将互相间的搂搂抱抱视作常态,哪怕已定了情,项弦若不主动,萧琨也很少与他相缠相拥。
    兴许是因为萧琨小时候极少得到亲人的拥抱与安抚。
    “我在看陈安写的奏折。”项弦说。
    萧琨耳中听着,内心则尽是那个念头,他的念头转来转去,身体也转来转去,稍显紧张,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从背后抱住了项弦。
    项弦没有任何抗拒,这举动天经地义,只是侧头看了眼萧琨,亲了他一下。
    萧琨脸红了,蠢蠢欲动,抵着项弦,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尴尬无比,正要放开手时,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罗盘呢?”项弦问。
    “宝音与青山盯着。”
    “嗯。”
    “陈安写了什么?”
    项弦说:“忧虑国家弊病、税赋过重、吏制冗杂,恐怕迟早有一天,将彻底崩塌。”
    “别乱蹭。”萧琨以这个姿势抱着项弦,项弦稍一动,自己便感受到刺激与震颤,快受不了了。
    “最后他是吐血死的。”项弦解释道。
    两人看着一篇尚未写完的文章,纸上尚有大滩的黑色血迹,内文是关于黄河泛滥的赈灾所请,陈安生前向朝廷提出了诸多改革的更议。
    “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萧琨平静下来,说道。
    “是啊。”项弦答道,“四十年前就有此忧患,让人相当佩服。神宗在位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党争激烈,乌台诗案发,苏轼被贬,司马光被罚。陈安是坚定的变法一党。不过话说回来,以驱魔师的身份,积极参与政务,于情不合。”
    “为百姓罢了。”萧琨说。
    “正好来了洛阳,”项弦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走。”
    萧琨扬眉,项弦放下书卷,改而拉着萧琨的手,与他离开驱魔司,前往城中。司外东面不远处有一所大宅,再走一刻钟便是白马寺了。
    洛阳入夜,全城灯火,远处的通天塔外依旧搭着脚手架,完工近半的塔身上亮着灯光。
    “去什么地方?”萧琨说。
    项弦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附近,若老乌所言不差……”
    项弦提着门环,叩了数下,喊道:“萧大人来了!萧大人来了!”
    萧琨听项弦模仿石狮子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不禁大笑起来,及至里头吵闹声传出,大门敞开时——
    ——他骤然愣住了。
    大宅内满是五六岁到十来岁的少年郎,足有数十人,有些正在井畔打水清洗上身,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在追打,听见“萧大人”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来。
    萧琨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正是当年大辽上京益风院内的景象。
    顷刻间所有孩子同时发出大喊,有的尖叫,有的大笑,一起朝萧琨冲了上来。为首最大的孩子冲到近前,停下脚步,余下的小孩子们既笑又蹦,或抱住他的腿,或拉着他的臂膀不放,还有的跳到了他的背上。
    萧琨不住哽咽,双目通红。内里又迎出一对中年夫妻,那中年男人说:“项大人来了?今日乌大人特地来打过招呼。”
    “怎么认出是我的?”项弦随手搂起路过身边,冲向萧琨的一名小孩儿,小孩儿不停地大喊大叫,项弦只得将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