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高昌
沙暴散尽之后,项弦才发现真正参战的魃军,远远不止先前以为的十万,已近乎达到二十万之数!
“项弦!项弦!你还好么?”萧琨跪在项弦身畔,与他对视。
项弦点了点头,与萧琨拉手,借力站起。
“刘先生呢?”项弦问。
萧琨摊开另一手,上面是枚跳动的小小黑色火苗,黑火已显得十分微弱,这是项弦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魔核”,魔族的内丹,项弦马上掏出一个琉璃瓶,将魔核装入,妥当收好。
高昌城墙垮塌近半,在山河社稷图的巨力之下再次升起,但潮生显然已无心收拾自己弄出的烂摊子了,几次只想撒手不管,勉强修复城墙后,便转身跑向战场中央。
青蓝色的龙载着一名壮汉在城外降落,诸多守军与援军,包括景翩歌在内,都看见了这一幕,人类的军队纷纷动容。
龙化作一名俊美的青年,壮汉则赤裸上身,腰间围着长裙般的裹布,脖上、手腕与脚踝上都佩戴了金光闪烁的圈环。
萧琨介绍道:“这位就是皮长戈皮大人,与曜金宫的守护者禹州兄。”
项弦早已久仰大名,知道是潮生来自昆仑的家人,忙躬身行礼。
皮长戈说:“终于找到了那名窃贼。”
萧琨说:“您认识穆天子?”
皮长戈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战场上遇见故识,关键对方的身份,还是魔王:“此事说来话长,须得找个地方……”
“长戈——!”潮生冲出了城门,发出激动的大喊,皮长戈转身,潮生冲进了皮长戈的怀里,与他紧紧抱着,乌英纵跟随在后,朝龙与貔貅行礼。
潮生像只小猴子,朝皮长戈身上既爬又扒拉,高兴得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送给皮长戈让他吃掉,又抱着他的头,皮长戈便响亮地在潮生脸上亲了口。
“咳!”禹州说,“老哥,凡人们都看着呢。”
“是的,是的!”皮长戈注意到这战场上有好几万人,因为龙的降落都盯着此处,毕拉格更是率领亲卫队,预备出来迎接,毕竟神州与西域,人间大地已有很久未曾见过龙了,在高昌回鹘的国教中,龙是护教八部众之一。
“虽然有许多话想说,”皮长戈说,“但我必须得走了,潮生。”
“好罢。”潮生颇有点依依不舍,拉着皮长戈,只不放手。禹州朝其他人解释:“长戈兄的阳寿没剩多少,不能在人间多盘桓。”
项弦一脸懵,还未搞清楚状况,只得再次朝皮长戈行礼。
“你会回家的罢?”皮长戈朝潮生说。
“我会!等等!”潮生拉着乌英纵过来,朝皮长戈认真而正式地介绍道,“长戈,他叫老乌。”
“哦?”皮长戈虽不明潮生之意,但见诸多伙伴里,潮生唯独为他特别介绍了这家伙,当即点了点头,与乌英纵拉手,“你好,唔?是猿?很好!很好啊!我喜欢猿!”
乌英纵忙道:“拜见貔貅大人。”
乌英纵撩起武襟,要单膝跪地,皮长戈却摆手,说:“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做,剩下的,等来了白玉宫再说罢。不行,要死了,我得赶紧走了。”
话音落,禹州再次幻化为龙,皮长戈按着龙角,潇洒一翻身上了龙头。
龙吟声惊天动地,青蓝色长龙腾空而起,破空飞向东方昆仑山。
“真龙。”项弦说。
“对,真龙。”萧琨点了点头,说,“第一次得见禹州前辈时,我也是一样的念头。”
他们都很清楚龙意味着什么。
古老的传说中,龙始终是天命的象征,与俗世间的帝王伟业息息相关,龙与貔貅、凤凰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大神兽,其境遇与宿命,甚至与神州的未来相联,出现在任何地方,俱会引起无数凡人的猜测与解读。
项弦收起佩剑,说:“得打扫战场了,萧大人,你是不是得先去见见你的老同僚,还有你爹?”
耶律大石的部队按兵不动,他们在接到毕拉格的求援后,从庭州急行军赶来,在危难关头加入大战,如今正陈兵于高昌城外。
项弦被穆天子弹了那么一记后,只觉头嗡嗡作痛。城中守军出外打扫战场,他站了一会儿,复又原地坐下,像个小孩儿般低着头。
“是的,”萧琨说,“还有许多事亟待厘清,项弦?”
项弦“嗯”了声,他注视智慧剑上的裂痕,裂痕虽没有变化,却散发出很淡的黑气,项弦注入少许内力一振,黑气便随之消散。
萧琨叫到他,项弦便收起智慧剑。
“陪我去见他们。”萧琨主动要求,“老乌,请你带潮生与斛律光先回城,协助救助伤兵。”
萧琨召来战马,两人共乘一骑,前往景翩歌所在之地。
景翩歌带来了地渊神宫中的数千名战死尸鬼,他们在最后关头堵住了魃军的去路,给予刘先生的部队沉重一击。大战结束后,夕阳西沉,战死尸鬼们开始集队,本该回到天山南方,却始终尚未开拔。
萧琨带着项弦穿过营地,战死尸鬼们纷纷退到两侧,单膝下跪。郑庸与王宗仕则回到了军中,一左一右,侍奉景翩歌身畔,景翩歌坐在一块大石当中,等待儿子前来汇报。
“萧琨,我累死了。”项弦说。
“稍后就回城歇息,今晚让你睡个够。”萧琨说,“你重创了燕燕,想必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抵达景翩歌面前时,萧琨便取出缴来的大司命笛与狰鼓。这种时候假设他有意,持有号令战死尸鬼大军的两大法宝,随时能取景翩歌而代之,成为新的鬼王。
但他对当王毫无兴趣,仅仅是把它们扔了过去。
“很好。”景翩歌道,“我猜你现在满腹怨气,但这就是你的使命。”
项弦在一旁坐下,景翩歌没有让他们走,也没有再说话,只对着夕阳的光,端详大司命笛上的裂痕。
景翩歌叹了口气。
“拿来,”项弦说,“兴许我能替你修好它。”
在那僵持的气氛中,萧琨被项弦转移了注意力:“你会修这等品级的法宝?”
景翩歌以法力送出大司命笛,它悬浮飘向项弦手中。
“法宝损毁,无非也就是与凡器一般,修修补补罢了。”项弦随口道,找到了大司命笛上一道不明显的裂纹,又道:“锔的锔,缮的缮,只要符文与法阵流动纹路不坏,修好后总能凑合着用。”
于是景翩歌与萧琨,父子二人旁观项弦修这件绝世法宝。大司命笛以天女旱魃之指骨所制,狰鼓则以旱魃的皮所蒙,这两件法宝,如今世上已再找不到修补材料了。
然而项弦是什么人?这等法宝若他不能修,想必也无人会修,只听他说道:“借一点鬼王的血。”
景翩歌取出匕首,划破手背,将靛蓝色的血液交给他。项弦取出器皿,开始煮血,待得它化作一缕流动青烟时,再以法力引导,缓缓注入裂纹之中。
夕阳照耀下,峡谷染上了流金色,在那寂静里,萧琨开口。
“昔年你前往中原,为的只是寻找对抗刘先生一脉,取回宿命之轮的办法。”
“不错。”景翩歌答道。
“借助师父手中那片句芒之叶,”萧琨过后慢慢地细想,明白了景翩歌在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你短暂地获得了半人之身,得以与母亲相识。
“你很清楚自身实力,没有鬼族的两大法器,你无法与刘先生及其背后的穆天子所抗衡。
“你有了一个念头,想留下一个孩子。
“于是,才有了我。让我替代你,去尽可能地弥补这桩变故。”
“猜得很对,你的诞生本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景翩歌道,“我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我的儿子办不到,你的半妖之身,便是执行这任务最好的凭借。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被你兄弟提醒?”
项弦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愿介入父子二人的谈话。
萧琨的语气很平静,说:“这重要么?缘因你的血统,我在辽国受尽屈辱与排挤,从小到大,母舅家视我为怪物。我没有朋友,娘病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景翩歌说:“想必乐晚霜待你,也不会太好。因为她爱了我很久,当初赠我那片青叶时,原以为我会接受她。”
“为什么后来选的是我娘?”萧琨问,“而不是师父?”
萧琨与景翩歌对视,幽瞳之光焕发。
“因为昆仑神使掌管‘生’,地渊神宫掌管‘死’,”景翩歌亦云淡风轻地说,“生死之力互斥,我若与晚霜在一处,生下的你,将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真正的怪物,唯独你娘不会,她能承受我的妖力。”
但萧琨读到了父亲内心的另一个念头,真正的原因是——
因为我爱萧双,爱情本无道理可言。
交谈结束,项弦握着大司命笛,稍稍举起,对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端详。
“你不是只有自己,”项弦的语气很随意,笑着说,“你有我呢,萧琨。”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控制着内心深处激烈的情绪。
“你今天来,还想说什么?”景翩歌又道,“为父亲当年遗弃你的往事,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听到了,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弟兄,有自己想为之守护的……”
“你知道谁才是这些年里最可怜的人么?”萧琨上前一步,声音发着抖,一手紧紧握拳。
景翩歌打量萧琨,他俩就像一面镜子两侧的同一个人,在时光中看见了彼此。
“……这就是‘命’,你会在岁月中……”
“是我娘!”萧琨蓦然怒吼,他的怒火卷起气劲,轰然爆散,提着拳头,朝景翩歌疾冲而去!
项弦放下大司命笛。
暮色最深沉之时,萧琨狠狠一拳揍上了自己的父亲,声音甚至形成了爆破般的回声:“你知不知道,她为了再见你一面,等了你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