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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瞥烛影在他下半张脸摇曳。
    骊珠的视线不自觉落在眼前微弯的两片薄唇上。
    他噙着笑意, 弧度戏谑,灯烛扑簌间,骊珠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公主府内的书房。
    下一刻, 他就会丢开手里的墨条, 别过头来吻她。
    呼吸是热的, 唇是凉的,他会不疾不徐地啜吻着她的唇舌, 身体向她覆过来, 她折下腰, 跌到书卷墨香的深处。
    骊珠呼吸一紧, 匆忙移开视线。
    一滴墨汁落在竹简上, 她回过神来, 用书刀一点点慢吞吞刮掉。
    “……不算瞒, ”她低着头,脖颈泛着薄红色,“因为我看得出来。”
    把玩着那只墨条的手停住。
    灯花噼啪,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了一下。
    “这也能看出来?”
    “我想说很久了——”骊珠用一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瞧着他,“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不要随时随地……”
    “随时随地怎么?”
    骊珠憋了好一会儿,吐出两个字。
    “发情。”
    她好像觉得自己这两个字很有攻击力。
    裴照野神色坦然:“没办法, 男人就是这种东西。”
    “谁说的,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
    骊珠下意识辩驳一句,裴照野却似打蛇随棍上般,咬住她的话头,阴恻恻追问:
    “谁不这样?你那个给你披氅衣的未婚夫?”
    提笔誊抄的骊珠蹙了一下眉。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轻飘飘道:“没关系,特别没关系。”
    听到他这样说,骊珠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忍不住软了声音道:
    “总之,你以后不要骗我,行不行?”
    她说这话时眼尾微垂,有种楚楚可怜的无奈。
    裴照野藏在书案下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其中一本册子的边缘,蓦然一顿。
    “你很喜欢听真话?”
    “谁会喜欢听假话?”
    “那可未必,有些人总以为自己爱听真话,其实只是想听既真实又好听的话而已,大多数真话可难听得很。”
    骊珠闻言沉寂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想,他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前世她蒙在鼓里,有人尽他所能,扮演着她能够接受的模样。
    她那时从没想过探寻什么真相,只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如果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寒门士子,而是个杀人如麻、冒名顶替的匪首。
    她真能轻易放下心防,接受他这个人吗?
    好像……很难说。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骊珠忽而放下笔,神色肃然起来。
    “如果,你到了雒阳,做了位列三公的大官,不过不得不抛弃你这些山匪习气,也不能舞刀弄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要有个文质彬彬的样子——你会过得高兴吗?”
    裴照野面无表情:“我高兴个鸟蛋,你还没放弃招安的念头呢?”
    骊珠:“……没人招安!你自己跑去雒阳当官的!”
    “绝无可能。”
    “那就假如!假如呢?”
    “没这种假如。”
    骊珠盯着他不说话。
    对峙片刻,他挪开视线,面色冷淡道:
    “除了在虞山做我的山主,别的我没有兴趣,更别提像那些软蛋一样整日拿着刀扇麈尾装模作样,卸了我的刀剑就是夺了我的魂,人没了精气魂魄,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瞥见骊珠的脸色骤然苍白。
    “我都说了,真话不好听。”
    骊珠垂下头,提笔继续翻看那堆册子。
    “怎么不说话了?”
    她闷闷道:“天快亮了,我得把这些快点看完。”
    “我难得跟人说点真心话,你就这个反应?”
    “那你想要什么反应?”
    望过来的双眸像经了一场深秋的雨,潮湿又萧索。
    骊珠只是突然意识到,前世对她而言无比幸福的三年婚姻,对他的意义却不一样。
    雒阳的繁华,位极人臣的荣耀,都不是他想要的。
    就连跟她成婚的日子,他也需日日隐藏自我,过得并不自在。
    ……那他前世,为何会突然决定借裴胤之的身份入仕,前往雒阳呢?
    可惜,就算她问眼前的本人,他也并不知道答案。
    看着她突然丧眉耷眼的模样,裴照野忽而有些心烦意乱。
    “既然都是假设了,你就不知道添点筹码?”
    “什么筹码?”骊珠蹙眉道,“都做位列三公的大官了,这个筹码还不够吗?”
    “谁稀罕什么三公六婆。”
    骊珠深吸一口气。
    三公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他能不能多读点书?
    裴照野偏头撑着额角,在灯烛下打量她。
    “我说的筹码,起码也得让我尚个公主……之类的。”
    “尚公主你就愿意去做官?”骊珠试探问。
    “不能。”
    裴照野回答得很果断。
    骊珠不想理他了。
    “但你假设的不是我已经到了雒阳,做了官吗?虽然这种日子听上去就跟狗屎一样——”
    听到他微微笑着用“狗屎”来形容,骊珠骇然瞪大了眼。
    “不过,要是能天天跟公主睡觉,那也还行。”
    语落,内室安静片刻。
    “你——”
    骊珠握笔如握剑,极震撼地指着他,衣襟上露出的肌肤全都红透了。
    而与此同时,裴照野沾了墨的手指在书案下,挑开册子某页,抹掉了其中一行。
    他的动作快而利落,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话是糙了点,但这不是你要听的真心话吗?”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看,我就说你不爱听真心话,怨不得别人要骗你,你就像那种假意开明的皇帝,让臣下畅所欲言,真畅所欲言了,你又不乐意了。”
    骊珠被他怼得一时哑然。
    她……她是这么虚伪的人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连真话都不让人说,到底是谁在强词,谁在夺理?”
    “我只是不让你说这些荤话,谁让你不说真话?”
    裴照野笑了下,搭在腿上的手指点了点膝:
    “那我还真是有点无话可说。”
    “……”
    门外响起叩门声。
    “公主,”是玄英的声音,“我在院子里另摆了书案和草席,公主不如先到院子里看,等我将这里打扫干净后,公主再移步入内?”
    正好骊珠不太想再与裴照野继续这个话题,立刻应下。
    院子里,提着食盒的玄英摆好两份宵夜,还有骊珠爱喝的甜汤。
    “熬夜伤身,公主进些吃食垫一垫再看。”
    “好,今夜辛苦你了。”
    “我这不算什么,倒是公主您——”
    “对了,”骊珠突然问,“覃珣情况如何?”
    玄英瞥了眼一旁落座的裴照野。
    “……医师瞧过了,说是内里伤了几根肋骨,还好,没有伤及内脏,不要挪动,养一养就好。”
    骊珠放心地点点头: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是为了救我,他才会受这样重的伤。”
    玄英又朝一旁平静夹菜的裴照野投去目光。
    ……算了,这个状要告,还是覃珣他们自己跟公主告吧。
    趁着吃喝休息的时间,骊珠将她整理誊抄好的内容递给玄英。
    “虽然现下只看完四成,不过我心里也差不多有数了,你也看看。”
    玄英细细扫过骊珠的笔记。
    对比机密册子里以日期为脉络的零散记录,骊珠将这些零散事件,重新按人和年份汇总,梳理了一遍。
    “里面涉及到的,主要还是以伊陵、宛郡、睢南三地的官员和豪族为主,其中往来最频繁的,还是伊陵郡的官员。”
    骊珠抱着甜汤,一边小口啄饮,一边道:
    “除去那些零零散散的部分,裴家其实多是替睢南薛氏和宛郡覃氏做事,做的事也无非就是替薛氏瞒报流民,替覃氏拉拢南方世族。”
    玄英眉头紧蹙:
    “薛氏已经是南方的强宗豪族,听说坞堡内数千户,加起来上万人,陛下几番命他们拆除坞堡,薛氏都以北地滋扰为名,不肯拆除,现在还暗地里与鹤州官员往来,在坞堡里藏这么多流民……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裴照野笑了笑:
    “我听说今年以来,有不少私铁流向睢南,有人有地有粮有铁,下一步,不造反干什么?”
    玄英听这匪首语气平淡地说出造反二字,面色大变。
    却见骊珠神色平静,玄英不免疑惑:
    “公主好像并不意外?”
    她当然不意外,因为前世就已经反过一次了。
    算起来,应该就是明年的事。
    “早在越王叛出朝廷,焚毁燕都,割据北地十一州时,身为南方世族之首的薛氏就有角逐天下之心,所以多次阻拦南雍迁都。”
    骊珠道:
    “之后朝廷定都雒阳,在南方日渐站稳脚跟,依附薛氏的世族开始投向朝廷,薛氏已经忍了很久,如今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起事了而已。”
    听到这里,玄英已是眉头深蹙。
    “既然如此,公主不能去清河郡,也不能在鹤州盘桓,必须尽早返回雒阳,否则要是睢南突然起事,公主就彻底走不了了。”
    “不行。”骊珠撂下甜汤,义正言辞,“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走。”
    玄英万分不解:“为何?”
    因为,这一仗虽然薛氏落败,但南雍朝廷也只是惨胜。
    其中军费开销,粮草消耗,致使南雍人力疲惫,民生凋敝,而北越却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