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物极必反(上)
自?古皇帝移驾别幸行?宫避暑, 都是一年中除去郊祀与更年大朝外的头等要事。
梁道玄和妹妹商量过后,决定?将梅砚山和洛王姜熙的会面放在起驾开拔的前一天,大家越是忙得晕头转向,有些事越好?商量。
这次避暑和往次不同?。
太后懿旨, 随驾的宗亲勋贵与朝臣, 皆可携内眷子女同?往, 用的名头也是师出有名:先帝殡天这十来年,早年皇帝年幼,不适合到处走动, 避暑也都没去。前几年去了几次行?宫,但太过冷清,太后孀居深宫,光顾着?哀伤了, 这不, 才缓过劲儿来, 加上?这几年朝廷银米丰沛, 国库内帑均资足有余,想着?皇帝长大了,该是朝野内外同?沐天恩共享太平的热闹光景,沿途家户当有所赐, 而诸位也当同?享升平。
可背地里,大家心中都清楚,除了广布恩德,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搁置了一两年, 这道懿旨便是下定?决心,要在避暑这三个?月里,彻底解决。
一时间, 朝野内外人心欢腾,家里只要有个?识字的儿子,都预备带上?。有些人的官职和爵位没有资格伴驾,于?是赶忙去攀亲戚,看看哪个?能捎带上?自?己的孩子,用个?姻亲的名头,好?有机会去到天子近前,占得先机蒙寸尺之?润。
算盘倒是打得很响,然而名单嘛,宗亲是要报到梁道玄手上?的。有些好?歹也算实在亲戚,且孩子也在国子监或闻名遐迩的书院读书,他大手一抬,得过且过。
但有些孩子,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知道是银子使得到位还是枕边风九到十级足够行?成低压气旋,几手的转折亲都敢给名字报到梁道玄手上?。
于?是这些投机取巧,统统作废。
到了前一天,该收拾好?的也都收拾好?了行?装,梁道玄则入了宫去,名义上?是最后对一对梅砚山手上?朝臣列行?行?宫的名单,实际上?是趁着?大家心思?都不在这儿,避免谈崩造成不能挽回的舆论损失,赶紧把梅砚山和洛王姜熙两方的终极分歧,调流清楚。
梅砚山今日一直咳嗽,梁珞迦作为太后,当然要关心首辅两句,谁知说他胖,他就开始喘,又咳了几声道:“回太后。老臣自?诩身体康健,如今才知什么是天不假年。前几日觉得暑热已至,稍稍减了被褥,没成想便风寒入体,咳喘不息,真是老了啊……”
梁道玄都能感觉到妹妹的无语,但作为太后,她还是凤仪万千地表示:“还请梅宰执为国为君,保重身体,陛下还待您悉心抚育,以兹大体。”
这时,洛王姜熙来了。
新?晋最佳男主角挑战老戏骨,梁道玄等的就是这场戏。
今日姜熙做足准备,氛围拿捏得到位。一双为慈母殚精竭虑孝守床褥而凹陷乌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在这十日里仿佛大病一场,声音也粗噶虚弱:“臣弟向太后请安,太后千岁。”
梅砚山又跟着?咳嗽了两声。
“快坐。”梁珞迦赶紧让沈宜去换了今日的茶,梅宰执的要驱寒滋虚的南姜麦冬安身茶,洛王姜熙的要玉竹云藤老岩茶,听着?都很大补。
端完了第一碗水,梁珞迦温言道:“今日二位来此,也不是讨哀家这碗茶来喝。二位皆是国之?柱石,朝廷的股肱,先帝的托命,如若不能言和成事,那这次避暑,哀家也是惴惴不安。”
梁道玄作为见证人,饶有兴味去看两个?人的反应。
其实原本他从身份以及心理,在婚事选择上?多少是倾向洛王姜熙一些。
但经过上?次祝太医的提点,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自?己的倾向并不重要,看两个?人愿意?为了争夺话语权做到什么程度才重要。他要和妹妹拿足了架子做这个?话事人。
目前看来,姜熙对婚事的期许更让梁道玄感兴趣:是什么让他以非常之?手段也要娶到这位向家千金?
梁道玄觉得真爱两个?字很难打动在场所有人。
“太后,臣弟有罪。”姜熙率先示弱,愧疚道,“因臣弟婚事,先帝也深受其累,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咱们皇家的一道心病,臣弟这些天守在姆妈的榻前侍奉,也彻底想开了,既然如此,臣弟便一辈子就这样孑然一身吧……臣弟不能再给太后与陛下徒增烦扰了。”
这招叫做哀兵必胜,梁道玄去看梅砚山,想探得他的反应。毕竟从先帝时期起就一直干预洛王婚事的人,正是梅相。
“殿下不必如此自伤,存续皇室血脉,本盛末荣也是宗亲之?责,您亦是我威宗皇帝之?子,先帝唯一手足,成亲与衍盛,皆是朝廷大事,故而朝臣才多有加诸之议。若是未有合适人选,不如趁着?今次,宗室与朝臣各家子女均同沐天恩,也让太后做主,为您好?好?参谋,成葱蔚洇润之美。”
总而言之?,不合适的是人,并不是结婚本身,梅砚山用很文?雅的说法让姜熙不要混淆二者。
梁道玄似乎能猜测出梅砚山的想法。
此时此刻,虽然他不愿意?认可,但心中是十分清楚的:外甥姜霖若有个?意?外,洛王姜熙是实际意义上的皇位继承人。
然而对于?群臣来说,一个?有了年纪心智成熟且自主意识极强的帝王并不适合掌控,他们会选择一个?更年幼的宗室子弟。但假如洛王姜熙有了孩子,那这个?孩子,便是小?皇帝最亲近的堂弟,是无可辩驳的亲脉,那不选姜熙,就选他儿子,这样一来,对梅砚山来说反倒堵死一条额外的路,倒给旁人多了个机会。
加之?这些年,二人早就积怨已深,再想迂回,已是不能。
当然,梁道玄是不会让小?外甥的出事的,在他看来,这个?打算属于?是这两个?人梦里中了上?亿元彩票,乐醒后大打出手。
真是可笑。
洛王姜熙不再像头次提及婚事时,与梅砚山闹得十分不愉快,他仿佛忽然开了以柔克刚的窍,含笑道:“不如这样,那就请政事堂为我挑一位婚配良缘,如何?”
这次,梅砚山着?实微微一怔。
梁道玄心想,他就不信梅砚山敢接应下来。
政事堂多大的脸面敢去僭越,给皇叔指婚?眼下就算他梅砚山有熊心豹子胆,可将来霖儿亲政,拿这件事论僭越的罪,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梅砚山并不傻,他咳嗽两声,又若有所思?笑了笑:“洛王殿下是气急说笑了,老臣安敢僭越。”
太典型了,一旦吵架说不过,就先说对方急了。
怎么你们最高国家权力机关吵架也用这套“崩急典孝麻”啊……
梁道玄不想洛王发怒,破坏谈话,适时开口道:“我看洛王殿下倒似无奈,也没有气急,咱们都心平气和的,在太后面前,总不至再争执开来,各有各的顾虑,也都说清就是了。”
姜熙那微微握起拳头的手,似乎在这句话后,缓缓再度松弛。而他,也保持卑微的苦笑:“臣弟是随意?了,太后,臣弟什么都不求,只是苦了向家好?女,与臣弟牵扯后,今后再想媒聘,不知要走多少泥泞遭多少白眼……臣请求太后,无论如何,都要为她安排个?体面的善后,至于?臣弟自?己……物有所求。”
实在是高。
梁道玄心想,莫非这也是施夫人的指教?洛王姜熙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他只是维持自?己的人设就已经很努力,可今日,竟然道德绑架都这么游刃有余。
“姻缘,是个?人的缘法,可洛王殿下您的姻缘,却?是国家的机要。”梅砚山似乎感觉到了些微的颓势,用轻缓的语气说出重话来,“小?儿女的情缘终究不能与国家之?重相提并论。向氏女如何,有她自?己的缘法,而您,也有您的肩责。”
显然,梅砚山是想激怒洛王姜熙,让他表现失仪,这样一来,就可以说他是为一己私情发晕发昏,这件事里半点都不占理了。
洛王姜熙却?并没有被激怒——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自?从入殿以来,他第一次转向了梅砚山,面对他说道:“梅宰执,我对陛下与太后,这些年如何殷勤恭敬,您也是看在眼中的。您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与向氏,谁的姻亲婚事都不配与国要相提并论,今后如何,但凭吩咐。这次的事,是我不能执中,乱了分寸,若为政事堂蒙羞,且让我向您请罪。”
说完,他竟起身,向梅砚山颔首行?礼。
梅砚山惊得跳起,梁道玄本想继续坐着?看戏,可这时候也不得不站起来配合。
“这是做什么?岂不乱了朝廷仪度?”梁珞迦赶紧也跟着?起来,“洛王,你不要伤心过了头。”
这已经是有示弱逼迫的嫌疑了。
梁道玄心中清楚,是梅砚山一直以来足够强势,可他忘记了,强势到一定?阈值,却?并不能拥有真正决定?一切的独揽大权时,示弱的战术价值将无限抬高。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就会变成权臣逼迫宗室亲王认错告罪,越俎代庖,即便他再想撇清,外议也很难扬汤止沸。
到那时,宗亲和勋贵都将无条件倒向洛王姜熙,甚至会有胆大之?人,弹劾梅砚山僭越,虽然这样的举动会遭至口诛笔伐,可一旦朝臣围绕梅砚山的向心力被破坏,将再也没法重塑。
因为皇帝在成长,几次科举所选拔的人才也在渐渐积累经验和官声,向高处前行?。
梁道玄意?识到,这位一直在洛王姜熙背后贡献谋略的策士,当真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士无双。
不过,考验他端水水平的时刻,也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