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苍然翦翦(二)
峪州与峨州同属河西道?, 却全不同状。
峪州东部地?势平坦,南接太阿岭余脉,降水丰沛然无积涝,雨季短暂且土地?肥沃, 是河西道?内的?鱼米膏梁之乡, 加之与天中之府京畿道?有?肋道?相通, 不敢说是政通人和,但乡陇清晏百姓丰乐八字确实?担当得起。
于是乎,在这样的?地?界出现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与一派丰和之象便格格不入。
御史的?队伍已行至峪州西北与峨州的?交界地?觚关?,因此处已进入鹄雁山山地?,地?势崎岖多变,山路通道?形似礼器觚而?得名。
觚关?非军治关?, 寻常驻军只?有?峪州州府军卒, 负责日常巡查与验关?等事务, 可如今, 军卒大多都备在关?外?,结阵设卡,不许灾民入关?从峨州进入峪州地?界。
“咱们在峪州州府的?时候不是已经转达过朝廷的?旨意么?”大理寺少卿潘翼眉头紧蹙,在马上紧握缰绳, 不断盘桓,“周边地?方,收拢灾民,暂行安置。粮草用?度如果下官没记错, 早在咱们出发前就先拨运下去了,怎地?这地?方的?官员是没来得及收到朝廷的?公文,还是另有?打?算?”
他加重了另有?打?算四个字, 说完看向徐照白,等待御史大人发话?,然而?徐照白却并未做任何回应,保持沉默,在马上逡巡眼前的?景象。
潘翼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言语上不免有?些急躁。但梁道?玄却并不认为他所言有?任何不妥,事实?上,但凡见了眼前的?景象,内心没有?半点焦灼与不安,才会令他侧目。
此时此刻,峨州一侧的?觚关?门墙下,犹如防备敌军一般,横陈数十?个尖刺木栅,尖刺上均涂桐油,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冷冰冰闪着浑浊的?光,一看便是还没全然干透,正?是这几日新制。
而?此等戒备所“抵御”的?绝不是什么不法之徒,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峨州水灾灾民。
他们聚集在关?外?唯一一块平坦的?地?面?上,三五成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之惊与困惫难当。
看样子,大多是一家?或一村聚在一处,将妇女孩儿聚拢在中心,叹息声偶尔传来,还有?孩子尖锐的?哭声骤然出现,又缓慢消失。老人用?颤抖枯槁的?手去抚摸孩童泥泞焦黄的?头发,安慰不能安慰的?饥饿。青壮们则时不时朝关?口聚拢,以浓重乡音反复哀求和探问,得来的?只?有?守关?州军的?暴喝威胁。
大家?散去,再?又聚集,一遍遍,直到有?人发现了梁道?玄一行人。
一个老者凑过来,扶住最前的?、潘翼的?马头,说了几句带哭腔的?话?,但他口音太重,潘翼是土生土长京畿道?人士,全然不懂,跳下马来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老人眼神苦哀,又说了一句,然而?潘翼仍不能解。
梁道?玄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帘,告知了潘翼他想知道?的?内容:“他说得是:路过的?贵人老爷们,求求了,我家?孙女要饿死了,行行好,给一口干粮吧。”
潘翼因被这惨状与焦灼困顿,一时没有?来得及讶异梁道?玄竟熟知峨州山音土语,只?以焦虑的?目光看向徐照白:“大人,是不是……”
“先不要分发咱们随身的?干粮。”徐照白端坐马上,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后终于开口。
“可是……”潘翼为这个指令感到深深的?不安。
梁道?玄却理解徐照白苦心用?意,侧马上前轻声解释道?:“潘少卿,我们身上只?有?一日行程的?干粮。一路都是到官驿随用?随补,轻装上路。这些干粮对目前情况杯水车薪,甚至还会弄巧成拙。试想一下假如咱们拿出来分派食物,僧多粥少,势必会造成拥抢与争夺,恐有?伤亡和骚乱。体弱之人裹挟其中,只?怕……”
他没有?说出更可怕的?后果,但潘翼已然知晓,可老人已攀住他袖子苦苦哀求,他陷入绝望的?两难。
而?其他灾民看见此处情况,纷纷靠近,用?同样的?土语乡音,哀哀求告。
二十?个南衙禁军也没见过这般场景,他们不知该不该驱赶人群,继续前行,只?能暂时驱马靠前,隔开徐照白与灾民,避免发生意外?。
徐照白的?眉心缓缓出现一道?浅浅的?川脉,梁道?玄心沉如入惊涛,稍加冷静,转头对徐照白道?:“大人,方才关?内验明文牒时,我见关?内有?一些净水储备,现下雨停,日头渐起,先给众人分发一些可饮清水,暂缓情势,之后再?传令本县官吏至此,调拨赈济粮食,从长计议。”
徐照白要考虑的事情远比他人更多,既要安抚情势,又要稳定局势,梁道?玄索性出策兵分两路,先解决灾民最迫切的生存问题,之后如何,再?想不迟。
这两全的?办法让徐照白很快点头应允:“劳烦梁少卿快去快回。”
梁道?玄立即打?马出人群,避免冲撞周遭百姓,身后,在徐照白的?示意下,潘翼终于能长出一口气,提起声音对周遭百姓喊道?:“大家?不要拥挤,往边上散散,我们先分一些净水……”
关?内的?几个兵头这辈子没有见过帝京的?官吏,方才就已经俯首帖耳,此刻得知徐御史要分水,即便面?露难色,却都不敢不从。
梁道?玄敏锐捕捉到这一神色,心中暗有?所思,嘴上却不住说辛苦劳烦,又让人安排水车送水到峨州一侧,待人都走后,却一个人进入仓房查看。
仓房内确有?粮食,麻袋上均印有?“关?”字,这是各道调拨为州府关守军专备的?粮草,定期转运分派,并非赈济粮食,所储也是大约一月整关文吏和士兵所需。觚关?是小关?隘,不设驻军,也非军治监管辖,所以日常两轮值勤的州府军不过五十人,备粮与人数基本吻合。
这等关?城,军士官职不过九品守备,文吏品职最多也是九品,还不如一些官驿的?驿丞官职更高。他们权力有?限,未必就敢私藏官派的?赈灾物资。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啊……”
梁道?玄正?在仓中细想,听声回头看去,原来是方才见过的?仓吏簿记,此人五十?来岁,再?见梁道?玄也是拜了又拜,谨慎提醒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又忌惮梁道?玄的?御史随从身份与官职,不敢明说管仓之责。
“是我冒昧了,只?是徐大人有?令调度,我过来瞧瞧,簿记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就这出去。”梁道?玄长相与凶狠强硬全无关?系,一张笑颜只?是稍微和煦说话?,便显得十?分客气亲厚,加之俊逸容貌极具欺骗性,此刻不由得让人放松警惕。
“大人这话?……这话?折煞小的?了。”簿记摆手有?若扇风,不安又赔笑,“净水已按照徐大人吩咐运出去了,敢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梁道?玄拍了拍粮食袋子,向他笑道?:“簿记莫要这样客气,我们都是奉上面?的?话?办事,大人如何说,咱们就如何做,一样的?辛苦差事忙碌命,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给你添麻烦的?,这就出去。”
他几句话?便将自?己和人划分到一个不存在的?阵营里,加之可亲又随和,不带半分架子,果然让簿记稍缓了神色,二人一并朝外?走,梁道?玄却骤然停下,忽得肃正?眉目与腔调,声音也压了又压:“簿记,不过有?句话?我要提醒你,一会儿徐大人可能会命关?内放些粮食出去,外?面?的?灾民虽不过二百余人,可一张张嘴都要吃饭,喂饱他们,加之关?内自?己的?用?度,这些粮食我看着勉强得够两三日,不知两三日后,之前衙门分下的?赈灾粮食可能抵达?如若不能,我请徐大人修书一封,催一催贵县城衙门去。别耽误了簿记和将士们日常的?吃穿用?度。”
他这番话?听着十?分好心,簿记却紧张得顿时冒汗,只?苦了脸道?:“这……这根本没有?说要有?赈灾的?粮草运来啊!如果这些粮食发下去,那咱们关?内是一点余粮也没有?了!下次补给至少还有?十?三四日才能到,这要我们怎么活啊……大人行行好,去和徐御史通融两句,万万不可挪用?这些啊……”
梁道?玄的?套话?技术,根本不是一个闭塞关?内无有?品级的?小吏能接得住的?套路,一时该说的?都说了,梁道?玄也拿到消息,便笑着安抚两句,之后离开关?门内的?通道?,出去便看见禁军千牛卫和一些关?内士卒,一并维护秩序,两个水车,各列左右,徐照白与大理寺的?二人也都下了马,搭把手帮忙分水。
许多百姓没有?盛器,只?能用?春季野外?不知名宽大柔软的?叶片围成尖锥筒状来接水,不过许多老弱稍稍饮过水后,都略微见了些活气,虽仍是疲倦躺靠,却好过方才的?模样。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梁道?玄行至徐照白身前,施礼回禀情况,告知并未有?赈济粮草的?分派,他熟知此地?地?形,不忘提醒徐大人一句:“……这里是峨州入峪州唯一的?同道?,前走便是遭灾的?桑垠县,县城不到百里,从此地?安排赈济是峪州府最立竿见影之选,可却无此计划,下官以为其中另有?隐情。”
“梁少卿觉得是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