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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吞舟之鱼(三)

      梦中不知日, 世上已千年。
    这虽是夸张说辞,但?梁道玄睁开眼时的感触却恰似斯言。
    他闷头大睡不过两天,起时昼夜颠倒黄昏初至,吓得?梁道玄以为自己?刚出?考场。
    考了两辈子的试, 这么?狼狈还是头一次。
    国舅府寝居正屋本应宽敞明亮, 为他舒适好眠, 面南的窗前厚厚两层织锦帷垂闭得?比蚌壳还紧,安神?用的桂木香袅袅轻弥,怪不得?如此一睡不知世, 连个疲倦的梦都未曾叨扰。
    梁道玄睁眼后,只享受了片刻宁静,紧接着就是一声哭喊:
    “玄儿醒了!”
    静谧寝居顿时乱作一锅菜粥。
    端水的是姑母,拿药的是小姨, 问饿不饿的是姨丈, 叫大夫走?快点的是姑丈, 表哥喊人去?将药粥再热一热, 连陈大学士自己?的老师都在?颤颤巍巍问他认不认识两个手指代表几个数……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哭有人叫,梁道玄脑袋里像有人鸣锣击鼓,来不及张口, 就被人按回床上。
    终于,最后是大夫受不了,说了句这样没办法诊治,于是人才散去?大半, 跟着大夫进来的人,梁道玄熟得?不能再熟,不是宫里的霍公公又是谁?
    原来这位大夫是太后妹妹派来的太医。
    嗯, 人都到齐了……
    太医的诊断言简意赅,无非是饥而不足,气亏脾虚,不许一口气吃油腻腥辣之物,要?慢慢食补,吃些温和?的方子都是不必的,千万不能一时大补。
    这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心虚,一问才知,原来梁道玄刚给接回来时,姑母从自家库里急取了根萝卜粗的老山参,熬了参汤已经给梁道玄灌进去?了。
    太医摇头,只道:“不许再吃这些了,食补的药膳我开出?来,勿要?添勿要?加,国舅爷身体?康健,慢养个四五日便没有大碍了。这些日子多走?动?走?动?也是无妨的。”
    众人这才罢休。
    为梁道玄安心修养,大家一个个散去?,就留了崔鹤雍一个。帘子早已拉开,遵照大夫的嘱咐,窗也打?开来,初秋夜并不凉,风温温热热吹在?脸上很是舒服,梁道玄在?床上坐着喝煮得?软烂甜糯的芡实白粥,对还在?忙着温茶的表哥说道:“哥哥,歇一歇吧,我真的没事。”
    “祝太医不是说也得?养几日么??”崔鹤雍笑着回头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当年你考完是我去?接的,那时你还能自己?走?,我扶一把就是了,明明平常是我更强健爱动?,到头来我却这个样子。”梁道玄不是没见过科举结束后的士子是什么?惨状,但?他这两天昏迷一般,也太诡异了,“我就饿了一天而已……”
    “你啊……饿那一天,还得?苦思冥想劳心费神?,再加上饿着也睡不着,出?来这样也不奇怪。”崔鹤雍清楚缘故,可还是心疼,又凑过来关切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别是硬撑着不说。”
    “我好得?很。”梁道玄一个猛子跳下床,本想展示一下,结果骤然头晕,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只立住须臾就又坐了回床上。
    “你属猴子的啊!”崔鹤雍气急骂道,“吃完就给我躺好!”
    梁道玄很乖巧缩回被子里,为了缓解尴尬嬉笑道:“这两天不会姑姑姑丈还有小姨姨夫全在?我这里守着吧?”
    “你以为呢?”崔鹤雍也在?床边的藤墩上坐下,狠狠剜瞪他一眼,“那天你出?考场,要?不是我手疾眼快,你就躺在?地上了,吓得?长?辈们什么?似的,你小姨哭得?眼泪没有一缸也有十碗。”
    梁道玄有些愧疚,渐渐收了笑,心中温暖却也酸涩。
    “不过,这就是家人。”
    换成了崔鹤雍笑着看他。
    家人两个字犹如良药,梁道玄也回以感激与温存的笑容。
    “太后也送了许多补品来。”崔鹤雍忽然提起来时,却是摇头无奈浅笑,“我娘和?你小姨忽得?找到了什么?默契似的,收下后背地说还算你妹妹有良心,逼着哥哥去?考科举,成了这幅样子,她总不能袖手旁观,这样做,说明她不是那么?像亲爹,有些人情味在?身上。”
    “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梁道玄很体?谅妹妹,笑中温情犹在?,“那么?多人盯着她,如若我考科举她就大张旗鼓,难听的话只会多不会少,再不济,又要?给圣上做个榜样。她派了霍公公来,我想是真的担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了。”
    崔鹤雍点头表示认可,这一年他作为旁观者,这对兄妹从陌生到如今相依为命,他全然看在?眼中,虽也有不得?不相亲相爱的理由,可许多相伴本身绝非无奈的选择。
    正温情的时刻,崔鹤雍却忽然想到什么?,忙道:“洛王殿下也给你送了东西来。”
    “洛王?”
    自打?一年多前宫中的宴会,梁道玄就没见过洛王,两人几乎没有交集,如今洛王贵为政事堂的辅政王,与他今后暂时也未必有什么?往来,是不必如此客套的。
    “他送的东西……有些古怪。”崔鹤雍想了想如何描述,又怕梁道玄误会,紧跟着解释,“不是什么?不好的玩意儿,而是一些切切实实都用上了的,我娘代你收了礼谢过客,查点完也是诧异,说这洛王如此细致周详,姑娘家也未必有如此的心性。”
    这梁道玄也好奇了,在?床上坐直了往前探着问:“他送了什么??”
    崔鹤雍一指被梁道玄喝得?光可鉴人的雪白瓷碗:“熬粥的芡实他送了许多来,祝太医也说这是最适合饥饿过头之人填空腹的药材。”
    梁道玄心想莫非洛王还晓得?养生与医理?
    “还有一袋粗盐。”崔鹤雍掀起梁道玄枕头上的软巾,里面不是他寻常所用寝居软枕,而是一个缝成坐榻条扶长?枕的淡紫色圆柱锦靠,“就是这个,来人说,是洛王殿下自封地带来的土产,看着是不入流,可加热后安枕有奇效,不知你是不是这个缘故,睡得?格外好。”
    梁道玄稍加思索,同表哥慢条斯理分析道:“洛王殿下原本的封地在?岳东道……那不是一个什么?好山水的地方,放眼望去?除了山地就是海疆,农田难开,盐碱滩涂四溢,地形崎岖无法开港建埠贸易,就算开了,也没什么?特产值得?船只往来……本地特产的盐因杂质极多苦涩甚于咸鲜,连煮盐调味都不成……洛王殿下送来的应该就是岳东道产的山岩盐,没想到还有这般效用。”
    “还是你博学多闻,未读腐了书,素有见识。”一番话说得?崔鹤雍兴致盎然,钦佩又欣慰,可这并不能弥平心头积聚的疑惑,“这样说来,这两个东西绝非是那种场面上往来只论稀有矜贵,讲排场面子的礼物,实用得?当真贴心。弟弟,你见过洛王殿下,他真是这样细致的人么??”
    梁道玄思考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除非当真人不可貌相,否则便是他身边另有高?人。但?他的真心关切,我却是心领的,回头要?好好答谢。不过我想,他也正是想让我好好见面‘答谢’才这般费心的。”
    这话说到了崔鹤雍心里,他也正有此意。不过再一转念,他却冷笑一声道:“至少洛王是觉得?你有可交之用,看好你前程似锦。不像好些坐观之人,仿佛等着看你的笑话,指指点点,这样的人送再贴心的玩意儿也是不必深交的。”
    自己?的表哥从小接受严格的教育,多年如一日,养成他个性温润的君子之美,如今也和?自己?一样开始怪里怪气,可见他在?官场上有时见了多可气的人。
    梁道玄不想让表哥再为自己?烦忧,想了件一样要?紧的事儿来问。
    “对了,几位长?辈的住处都安排了么??”他问,“先别急着回去?了,国舅府这么?大地方,院子多的是,等到解试发榜,在?我这里吃团圆兼庆功宴!”
    “早安排好了,各有住处,就是我娘总念叨,说你这里侍奉的人太少,冷清没有人气儿。”崔鹤雍笑道,“不过,这次解试,你就这么?有自信?”
    梁道玄恢复了平常那股少年气劲儿,略略扬起下颚:“不会太差让咱们家丢人就是了。”
    “陈老学士看了策问的题目,还自责了好久,担心自己?误人子弟。我劝他不必担忧,你的机敏远在?我之上,何愁不能应对?”崔鹤雍在?夸赞弟弟这方面从来都是不吝溢美之词的,“你怎么?答的,快和?我说说!”
    两人都是提到考试就兴奋的个性,梁道玄正准备好好夸耀一番他那自认为无与伦比的答题思路,谁知还没开口,崔鹤雍就盯着他的脸变了脸色。一阵轻微的刺痛和?温热自鼻尖出?现,梁道玄赶忙低头,那猩红的血滴正正好好落在?眼前的被子上。
    他这一流鼻血不要?紧,崔鹤雍顿时慌张自坐弹起,叫人去?问祝太医还在?不在?,赶紧回来再看看是不是表弟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一边压着鼻子止血一边叮嘱别惊动?其他人。
    祝太医确实在?后面开药膳方子,被叫来后只看一眼,脉门都没碰,张口道:“是那根老山参的功劳。”
    梁道玄差点笑出?声,被崔鹤雍瞪了一眼才算老实。
    山参劲儿大,血好一会儿才止住,祝太医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再补了,国舅爷没病,就算要?死?的人那一棵老参下去?也还阳了。
    梁道玄本就没有大碍,他身体?素来强健,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吃嘛嘛香,如此直到放榜当日,八月桂花浓香初乍,国舅府花园里的金、银、丹三桂飘香,小姨丈卫琨爱极,不由在?桂花树下吟诵前人曹子建的名句“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当然,这也是他期待梁道玄也能如新桂一般金秋得?绽,意以求之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