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吞舟之鱼(一)
崇宁二年, 秋。
立秋日,帝祀郊,百官衣黄,同迎气。十八日后, 帝拜孔庙, 衣玄, 表祭。夜漏未尽五刻,全?国诸道宣圣旨,开?贡院, 秋闱解试首日,大幕徐徐,国士如潮。
此时京畿道敕造贡院外,士子们有多秩序井然屏息请迎圣旨, 一个到两个时辰前, 他们的家家户户里就有多鸡飞狗跳。
家中有人科考, 从来都是头等大事, 即便公卿之家子弟走过场,该做的事一样?都得一板一眼?。贡院日出前五刻开?门,各家就要起得更早,预备讨口彩吉利的早饭, 士子更要敬拜祖先,祈求福泽庇佑。
由于本届考生梁道玄自己有个巨大的宅邸,三天前,姑姑梁惜月和小姨戴华箬, 连同表哥表嫂,老师陈棣明,再加一个妹妹梁珞迦派来的宫中太监, 全?部入驻国舅府,于是考试那一天早,原本清清冷冷静谧悠然的国舅府骤然喧嚣如州桥夜市。
梁道玄倒是睡了?个好觉,从头到尾的轻松,这一年多的书读得安心?,再没其他事叨扰,从前专注的感觉归来许久,他早想快点开?考,颇有摩拳擦掌的期待。
然而他一出自己寝居的院子,就被吓了?一跳。
里里外外忙碌的仆从,好像他睡了?一夜大街。
“这边这边!”
“快来快来!”
人头攒动,梁道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姨捉住,催去沐浴更衣。
“科考秋闱是头一试,衣裳要穿旧不穿新,新衣不贴,那贡院考间里闷闷燥燥,又不许扇风添冰,实在?难熬,你今日洗过,水里已加了?松香佛手,憋闷三天考完,也不会太味道。”
小姨贴心?,姑母亦是。
梁道玄不知道这么多讲究,洗完澡准备出发,却又被姑母叫住,板起脸叫他喝光状元粥,吃足状元饼。
其实姑母和小姨全?都是治家井井有条的当家主?母,今日忽然关心?则乱,一时什么都觉得紧张,什么都要过问,反倒手忙脚乱。
陈棣明也颤颤巍巍凑到前来,叮嘱第不知多少?遍说过的话:“审题时先磨墨,边磨边读,墨迹不干,不能吃食,否则不小心?斩卷,哭都哭不出来。”
“学?生牢记了?。”
梁道玄不觉得絮叨,反倒温暖,握住老师的手:“您安心?就是,学?生几?斤几?两,这一年来老师最清楚。”
“是可以安心?,但安不下心?。”陈棣明笑着摆手。
梁道玄百般催促,陈棣明才肯去旁厢坐一坐歇一歇。
霍公公被太后指派,来协理国舅府这几?日备考的事宜,他倒是井井有条,一向只有虚笑的脸上都是一本正经,见了?梁道玄,取出太后备好的一应文房,说道:“国舅大人,太后知你不是那腹热肠慌的性子,但为求预备万全?,多带一套文房,多些保靠。这些都是恭上的好物?,太后挑了?两三天,您且备好。”
梁道玄觉得作为哥哥还要妹妹如此紧张考试,有些不大好意思,但也大大方方领受,又道:“公公早些回去,通禀太后,让她安心?。”
这时,一朵红艳艳水灵灵刚好九蕊十八瓣的山茶捧在?喜鹊登枝剔红托盘里,恭恭敬敬请至梁道玄面前。崔鹤雍拎着文房提篮,一并到了?梁道玄眼?前。
“这样?的花也能找到?”梁道玄哭笑不得,“我是去考试,又不是成亲做新郎官,戴什么大红花?”
“我秋闱时也预备了?,你少?啰嗦,娘让你戴你就戴。”崔鹤雍当年自己也很嫌弃这些俗烂莫名?的惯常,今时今日自己做了?督促旁人考试的“长辈”,却骤然迷信,不由梁道玄分辨,替他在?帽冠一侧插整齐。
“好好好,我戴就是,但到了?贡院门口可得摘下来。”梁道玄做了?最后的抗争。
车马都已备好,国舅府门前热热闹闹,梁道玄本想骑马,却被崔鹤雍塞进马车。
“我有官身,不好送你,我娘和你小姨会一并去,到了?你就安心?,还有……”崔鹤雍在?马车前,所有的担忧都写在?脸上,恍惚之际,仿佛一夜老了?,“多多读卷,一时不解,就沉下心?来。你的学?识一个解试不是门槛,反倒助你登天,你稳稳的……”
梁道玄是考生,却握住送考人崔鹤雍的手,笑道:“表哥所有叮嘱我都牢牢记得,等我三天出来,咱们再去贯天江畔骑马踏秋。”
崔鹤雍眼睛热热的,重重点头。
马车出发,梁道玄挥别门前送行的家人,心?情松弛靠在?软垫里。这感觉就像忙碌了一整日,可明明天都未亮,一丝丝晨曦都不见在漆黑的夜幕里。
街上人倒是不少?,有些早起做士子与家人的生意,做得都十分红火,似乎是为求吉利,连小贩都头戴红花,满嘴彩头吆喝。
待到贡院前下马的石碑亭,这里已停满了?马车,梁道玄下来后藏起那朵碗口大的猩红茶花,去搀扶姑母和小姨。
“其实不用来送的,不过是解试,若是到省试时,我家来送的人还要占半条街?”梁道玄知道两个长辈紧张焦虑,于是自己开?腔笑着安抚,“难不成,还得太后亲自来送?”
“要是我有兄长,我是必定会来送的。”小姨戴华箬当即表态。
在?兄长这方面,姑母梁惜月不想发表任何意见,她看着挺拔俊逸一表人才的侄儿,感谢老天在?血缘传承方面终于放过自家一马。但是又隐约心?想,考试能力与?学?识进取,还是稍稍传承些亲爹比较好,只要不是人品,一切以大局为重。
贡院第一榜,开?的是千字文号所排士子座位,击鼓七七四十九下,间隔定数定时,全?部击完,需确定座次,在?贡院门口列行成排,贡院门开?,过时不候。
姑母差人去跑腿,带回梁道玄是君字号的座次,他拜别两位长辈,迎着鼓声,转身去列队。
开?贡院是热闹的大事,周边百姓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只是鼓声截止,大家都默不作声,恭迎圣旨。
中京府内丞负责京畿道解试开?院之仪,门开?后,自里面出来的朱衣官吏,正是一个月前被关进去的解试命题官,听人议论?是中京府新晋的少?尹,看不出他被关了?一月有余,神采依旧飞扬,人也整洁端正。
二人先后鸣罄,中京府卫戍开?路,斧钺夹道,士子鱼贯而入,接受考检,严查夹带,再由官吏与?卫戍一道验明正身与?文告,方可入内。
眼?看着梁道玄走进大门,身影消失无踪。一直绷着神经的戴华箬忽得垮塌下来,不住的哭。她这一哭,嘤嘤声此起彼伏,哀哀怨怨,极具感染力,其他几?位或是送儿子或是送丈夫的妇人,也纷纷落泪。一时停靠马车的外围,哭声连绵,气氛十分诡异。
“好好的你哭什么!”梁惜月嫌弃一瞥,语气满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虽说都是梁道玄最亲的亲人,然而早年小姨北上寻亲,是想将幼儿的梁道玄带回自己身边抚养的。因她经过父亲与?姐姐的过世,根本不信梁家会有好人,在?梁惜月前着实闹了?一通。梁惜月每每被说到兄长的恶行,无力还口,说什么都是多余,却怎么都舍不得恩人的儿子,她是说一不二刚毅的个性,回绝的不留余地。
最后经过调停商议,加之戴华箬见承宁伯府秩序与?规矩井然,崔鹤雍也被教养得有如小小君子,梁道玄养在?这里,确实是比跟着自己与?丈夫去外任奔波要更合适,为了?孩子着想,这才答允。
经过这一役交锋,两人相处早是剑拔弩张,这些年见面时,没有一次风平浪静。加之戴华箬自小被父亲姐姐惯坏,个性娇滴滴几?十年如一日,爱落泪,又有些许可爱的矫情,偏偏梁惜月自幼在?乡下,孤冷生硬地长大,个性强势不容人置喙,最看不上戴华箬这幅样?子,两人从根本上性格不合,无法相处。
此时此刻,仍是如此。
“玄儿要在?里面待三天呢!那贡院相公同我讲,三天就是熬人,我做小姨的心?痛又怎么了?!”戴华箬哭哭啼啼着反驳。
“那也别触霉头!大好的日子。”梁惜月嘴上这样?说,可还是让侍婢取干净的巾帕,温水掸一掸,递去给?戴华箬,“再说,男儿家不吃些苦,怎么立身?鱼跃龙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虽这么说,可当初儿子考试什么样?子,她是清楚的,那时她也是嘴硬,结果?见到三天后出来不成人形的儿子,人前故作坚强,人后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梁道玄她也当做儿子一般,此刻如何不揪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撑着不落罢了?。
“不许再哭了?,回去再掉眼?泪,没得给?玄儿丢脸!”也不知是斥责戴华箬,还是暗示自己,梁惜月压低声音,语气很急。
可这句话没有气到什么正面作用,戴华箬哭得愈发厉害,朝她气急:“那我就是忍不住嘛……”说完竟扑到她身上,连连啜泣,哀哭不止。
梁惜月叹一口气,皱着眉,嫌弃却又不能不管不顾,安排人扶戴华箬上马车,自己也赶忙背过身去,飞快按掉眼?角的潮湿莹润,朝贡院大门看了?一眼?又一眼?……
……
考场内,焦灼总是甚于其他情绪。仿佛是犯人入监,戍卫押解众士子入号间,落座后,待主?考一声令下,关门挂锁,押封听令,一道道门堵着三面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窸窣阵阵,比吹过树梢的晚夏微风还要小心?,那是许多人小心?翼翼取出提篮中文房的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