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忠臣檄文
第157章 忠臣檄文
这世上有很多种忠诚,也有很多种忠臣。
有人忠于国家,有人忠于阶级,有人忠于家族,有人忠于主君,也有人忠于自己。
都没什么对与错。
只是,有些人比较贪心,总想着所有的忠一个不落。
卢植是国之重臣,也是天子门下,又是士人典范,还是刚刚兴旺起来的卢氏宗主。
而且……卢植的老师是经学大师马融,马融的女婿是袁隗——卢植和袁隗也算同门。
而郭典之所以特殊,不仅仅是因为郭典是巨鹿太守,还因为郭典也是袁隗门下,郭典最初入仕便是被袁隗征辟为司徒掾。
卢植既想忠于国,又想忠于君,他也不想背弃阶级,更不想断了家族兴盛之路。
毕竟卢家也快要成为豪门了啊……
可这大汉,没有这种什么都想忠的环境。
就像刘备所说的,要么帮天子解困,要么为豪门附庸,谁若是站在中间,那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卢植看着刘备许久没说话,眼中有怒意,也有一丝悔意。
但最终,那怒意与悔意都化作了一声长叹:“唉……玄德,你非要把郭典活着送到张角手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前天,有人和我说起将军……说将军当年只身平九江之乱,旋即又只身平了庐江之乱,乃天下士人楷模。只是,将军在时蛮人不反;将军一走蛮人立刻复乱。”
“备为将军辩解,说乱民只求一口饭罢了,若地方官员能给乱民留一口活命粮,自然便不会生乱了。”
“可问题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没有留这一口……”
“黄巾为何能使得天下并起?仅仅是天子与宦官之过吗?豪右害民破家,假扮黄巾杀戮抄掠,把控漕运逼迫天子……将军想必都知道。”
“但为何天下无人论及豪右之罪,却皆言天子昏聩无能、宦官祸国殃民、乱民狼子野心?”
“天子犯错有史书恶名相加,宦官犯法有百官论罪相抗,草民犯罪有大军围剿讨伐……可豪门之罪却无人过问,他们会世世代代被奉为忠臣良将。”
“可似乎天下所有人都习惯了……都觉得本就应该这样!”
“真的应该吗?”
“这不过是因为舆论在豪右手里,笔杆在豪右手中,对忠孝节义的解释权也在豪右手中……天子说不出话,宦官说不出话,天下万民都说不出话!只有受豪右控制的士族能说话罢了……”
“张角张宝张梁三人各据一城,皆聚了十万之众,却独独留了郭典与广平一城不取,将军以为他们是杀不了郭典吗?他们是不愿杀!”
“因为没人会听黄巾贼辩解……若黄巾杀郭典,不过只是乱贼杀官,罪加一等罢了。”
“张角就是想让朝廷用郭典去换安平王……他想让天下人知道,庶民黔首也能交易王侯与官员,豪门士族也不过是个可买卖的物件罢了!而且那物件还是朝廷自愿给的,不是抢来的!”
“张角想治这天下之疾……而郭典,便是张角向将军索取的药引!”
“若郭典认了害民之罪,便能解天子之困,能解万民之怨,能换安平王之命……而且他自愿从贼换安平王,便不会使将军落个僭越过错。”
“若张角让郭典写了讨逆的檄文,以郭典巨鹿太守与袁氏门徒的身份,天下人便都会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也就有一些人能听见草民的声音。”
“把郭典交给张角,才会有聪明点的豪族心有敬畏,才会将庶民视为人,才会为庶民留一口活命的饭……”
“待将军走后,庶民仍能有口饭吃,才算是平定了这黄巾之乱。”
刘备一口气说了很多,说罢,摸出一张盖了郭典印鉴的帛书:“这是郭典自愿以身换安平王的表章,忠于国还是忠于名,请将军自己决断吧……”
卢植咬了咬牙,眼神变得有些暗淡:“没人会相信他是自愿换安平王的……”
“想来在将军眼里,也只有士人才算人……但庶民愿意信,天子愿意信,就连宦官都愿意信!”
“将军,备不妨直言,若是不这么做,要不了多久必会有无数人上书,弹劾将军遇敌不前、与贼交易、养寇自重、意图谋逆……备在幽州被人举告的罪名,会一样不少的落到将军头上!”
刘备摇头说道:“若将军不让天子脱罪,那天子就只能让将军落罪受屈!将军麾下数万将士,以及备这等帮将军做过事的人,也全都会因此受难!备言尽于此,将军自便吧。”
说罢,刘备转身便要离去。
“且住。”
卢植在身后叫住刘备:“既是你拿回郭典,那便由你送入广宗去与张角买卖。”
“请恕备不敢从命,家师有令,不许我以人为财货。且郭典本就无需人送,他自己就会进广宗!如今只有进了广宗他才能活命,甚至还能保住亲族!若有别的任务,请将军另行吩咐。”
刘备转头拱手,不接此令。
卢植在账内沉默了一会,又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将安平王送回雒阳吧。”
“将军,若让我送安平王入京,则安平王过不了黄河便必死无疑……将军真要我送吗?”
刘备直言不讳的问道。
“刘玄德!你个贼子……罢了!”
卢植终究没忍住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功劳我报上去了,你自回你那西河……把涿郡守好!”
“备领命。”
刘备拱手,转身出了大帐,不再回头。
惹得卢植把自己撵走,是刘备故意而为的,卢植先让刘备与张角交易,又让刘备送安平王入京,其实都是为了让刘备和他站到一条船上。
但刘备不想站这条船。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刘备对得起他,也对得起自己了。
其实,只要安平王活着入了京,讨伐黄巾的主将就一定会换人,再留在这里只能当炮灰,免了差事才是好事。
……
……
不久后,安平王刘续被送到了雒阳。
随其而回的,还有巨鹿太守郭典自愿入广宗换回安平王的临绝表。
罪臣郭典,昧死顿首上言:
臣以驽钝之资,荷陛下殊恩,典守巨鹿,本当宣化承流,绥靖黎庶。
然臣贪婪无德,不能自守节义,滥施苛政暴律,以至民怨沸腾。更因臣怯懦失当,乃至安平王受困于广宗。
此皆臣之罪也,万死莫赎!臣本当自诣廷尉,伏斧钺以待诛戮。
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安平王乃陛下至亲,岂可久陷贼手?
臣虽愚陋,却愿效恶罪之躯,自请入广宗以换王归国。
若贼众背信加以刀斧,乃臣当受之责。若天佑大汉得全安平王性命,便是罪臣得以残用,死有所得矣。
臣自知罪孽深重,唯念陛下仁德覆载,或怜臣犬马之诚,允臣告表拜别。
臣典临表涕泣,诚惶诚恐。
……
郭典把苛政全都加诸在了他自己头上,算是帮天子揽了罪名。
朝中百官皆称郭典为忠义典范,建议天子将此绝命书发往太学,令诸生誊抄诏布天下。
一时间郭典声名大噪,就像他不是去换了安平王,而是一个人平了黄巾一样。
转日,刘宏下诏将安平王禁足,原因是因安平王而牺牲了忠臣良将,此为大汉之失。
其实刘宏心里是又喜又怒的。
喜的是卢植这次居然这么懂事……
怒的是,卢植居然把安平王完好无损的送回来了……路上不能出点意外吗?不能生点疾病吗?卢植这人懂事还是懂得有限啊!
不过,仅仅几天后,同样出自郭典之手的另一封檄文飞马传到了雒阳。
……
前巨鹿太守,今黄天门徒郭典,昧死以告天下忠义之士:
典曾蒙天子拔擢,牧守州郡,日夜忧惕,唯恐负恩。
然豪右跋扈,迫典与天子相争,挟粮以迫民,挟民以令天子,乃至民不聊生烽烟四起。
豪阀外托清流之名,内怀虎狼之心,上欺天地,下虐苍生;把持言路,浊乱朝纲;以品评揽殊名,以谗冤构忠良;又阴养死士僭制逾矩,结党营私蝇营狗苟,实乃窃名之盗也。
割剥州郡,侵夺民田,乃至百姓流离失所,冻馁道路,亦乃残民之寇也。
又截断漕运,要挟朝廷,致使天子受饥,百官困乏,诚乃欺天之贼也!
此等行径,实为叛汉!
请天下忠义之士,清君侧,诛国贼!
凡大汉子民,当共举义旗,灭豪右以靖天下,安黎庶以报君王!
若天佑大汉得遂此志,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若事不济,典愿以死殉国,以醒天下!
伏惟天人共鉴!
……
刘宏见此檄文,当场便欢喜得多吃了三碗饭!
这哪是造反的檄文啊,这是帮天子正名的忠君书啊!
虽说没有明着说袁氏,但这檄文字字句句都是说袁家。
郭典确实是个有才之人,从太守转职为黄天门徒速度飞快。
这一下子,郭典就以忠臣的名义成了黄巾清君侧讨伐豪右的证人和代言人。
朝廷百官对郭典的夸赞瞬息之间便哑了,但却又不知该怎么驳斥……刚刚还是忠臣呢,转眼就投贼了,可太学诸生现在都还在誊抄绝命表呢……
豪右曾用唐周举告张角,说唐周是张角的徒弟。
那张角便用真正的豪门之徒予以反击,并且将造反变成清君侧。
张角本就没打算造皇帝的反,他反的是苍天。
这苍天,其实是所有的不公。
豪族侵占土地把控舆论,以其特权让万民闭嘴为奴,遮天蔽日不见昭彰,此为天之不公——所以张角自称天公将军,想要换个万民平等的天道。
涝旱不断,瘟疫四起,灾祸遍地,民不聊生,此为地之不公——张宝确实医术高明,他自称地公将军,治病救人,以求地之公道。
官吏残虐,苛政酷烈,又不断有兵灾匪患,豪族做贼,草民难活,此为人之不公——张梁自称人公将军,领黄巾战兵,欲讨人之公道。
寻天地人之公道,才是黄巾起事的名义,只是黄巾中识字的人太少,难以传舆论,张角的心意一般人也不太容易理解。
郭典这种士人就很难理解张角的意图,所以便写成了清君侧,但这好歹也比造反更接近一些,也更能让人理解一些。
清君侧的檄文,便意味着这不是谋反,而是一次斗争。
郭典是袁隗门生,又是朝廷百官认证的忠臣,忠臣说的话自然就比较有可信度。
黄巾起于巨鹿天下皆知,而郭典身为巨鹿太守,又自认官逼民反,但他投了黄巾之后却没被杀,而且黄巾还释放了藩王——这就更可信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乱天下的罪名加在清流身上,反倒使得一直把控天下舆论的清流们有些不知所措——这场舆论战对他们很不利。
郭典是袁隗的门生,除非把袁隗拉下马,否则这场斗争无论输赢都是输。
这清君侧的檄文,被许多人拓于各县城墙,京畿三辅诸县也有人写于墙上,而且大多都不是黄巾写的。
天下士人并不全是被豪门控制的,寒门也有饱学之士,只是以前没人能说话罢了。
“有人知我心也!”
刘宏摸了摸撑得鼓胀的肚子,打了个嗝:“当传诏褒奖……封侯!”
“陛下,三日前陛下已遣左丰斥责卢尚书,眼下只怕是快要到冀州了……”
张让出言提醒道。
“我说的不是卢子干。”
刘宏愣了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檄文是张角发的……”
“陛下,张角是贼,怎可褒奖?”
张让在此提醒。
“我是要褒奖郭典,褒扬其以身换王忠心为国……给他封侯,封他为……汝阳侯!”
刘宏捏了捏拳头:“将郭典家人送到汝阳,让何进遣人去做此事,你等不要出面。”
汝阳县在汝南——这地方是袁隗的家乡,是汝南袁氏的族居之地。
“这……陛下是为了告诫袁司徒,还是为了告诫大将军?”
张让有点没弄明白。
“我就是想看看袁隗会怎么做……看他是要杀了门生的家人,还是要自认乱臣贼子……”
刘宏颇有些畅快的靠在软踏上,闭上了眼:“去查一查是谁把郭典迫成这样的,卢植不会这么做,张角应该也不会这么做,这定是有人指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