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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不起好恶,不生分別

      第298章 不起好恶,不生分別
    “所有举子!按刚才的队列等候唱名搜检!不得喧譁!不得拥挤!违者取消资格!”
    严厉的喝令声此起彼伏,队列开始艰难地向前挪动。
    陆北顾呼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將背后沉重的铺盖卷又向上掂了掂,然后握紧了手中沉甸甸的考篮提梁。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崔文璟,又扫过不远处三苏、二曾、二程、二章这些熟悉的面孔。
    这些名字,將在未来数百年间闪耀於史册,而此刻,他们与他一样,都只是这浩荡人流中,一个背负著巨大压力,即將踏入那方寸之地,为自己前程而拼搏的考生。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没过多久就轮到了排序比较靠前的陆北顾。
    再次查验了他手中的铁牌,一个面无表情的胥吏,手持名册开口问道。
    “姓名?籍贯?”
    显然,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有意或无意地拿错了铁牌。
    “陆北顾,梓州路瀘州合江县人。”陆北顾回答道。
    胥吏认真看了看名册上关於外貌的文字描述.这些內容都是从解状上誊写下来的,然后与陆北顾进行对比。
    確认无误后,胥吏在名册上划了一下。
    “考舍號是宙字十七。”
    隨后,胥吏把一块刻著“宙字十七”的铜牌交给他了,铁牌则是被没收了。
    陆北顾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过来礼部为什么要搞这种看似有些多此一举的操作。
    排队用的铁牌是在考生抵京后,就由礼部贡院发放了的,所以某个人的铁牌序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铁牌序號跟代表实际考舍的铜牌序號不同的,这样就能防止有人买通礼部贡院里的人,提前在考舍里动手脚。
    陆北顾甚至觉得,这个考舍序號,很有可能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刚刚隨机分配出来的。
    领了铜牌之后,他被带到了礼部贡院大门內部。
    这里面有两排房子,大约有二十来间,每个考生都要在某一间房子里接受检查。
    陆北顾按照胥吏的引导,等到前面的人出来之后,走进了其中一间房子。
    里面的火盆倒是烧的还算热,短时间不会把人冻坏。
    两个老头正在里面站著,见陆北顾进来了,其中一人说道。
    “脱帽、解衣。”
    陆北顾依言,將帽子摘下,解开外袍的系带,露出里面的內衬,从门口缝隙钻进来的寒风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栗。
    隨后,其中一个估摸著是仵作出身的老头在他髮髻、衣领、腋下、袖口、腰间甚至內胯、鞋袜內仔细摸索,检查是否有夹带纸条。
    另一个老头则打开了他的考篮,油纸包著的胡麻饼被掰开揉碎检查,盐醃的肉脯被撕开小口查看內部,装水的葫芦被拔开塞子闻嗅,小铜手炉被打开查看炭饼,笔墨纸砚更是被一一核查。
    “被褥!”
    他最后指向陆北顾的铺盖卷。
    陆北顾將其卸下,放在地上,他解开捆绳,將厚厚的被抖开,里里外外仔细拍打、摸索,甚至剪开了一些地方,確认没有藏匿任何物品之后又给拿针粗略缝上。
    整个检查过程足足耗时接近一炷香的时间,可以说是细致入微。
    检查完毕,老头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陆北顾默默地將散落的东西重新收拾好,捆紧被褥,提起考篮,在门外胥吏的引导下,准备前往考舍方向。
    然而还没迈开步子,他就听到对面的房子里,忽然传出“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
    引导陆北顾的胥吏很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也向那边看去。
    只见对面房子的门里,伴隨著布帛被撕开,几片折迭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纸片,如同枯叶般飘落了出来,落在房门外面。
    这还是他们看到的,估计里面的小纸片肯定正跟簌簌落叶一样往下掉呢。
    “大胆!”负责搜检的老吏厉声喝道,声如洪钟,“竟敢夹带!谁给你的胆子?”
    这下,两排房子里接受检查,甚至是贡院门外正在排队等待的考生,全都听到了。
    真有不怕死的啊!
    排队的考生们更是一阵譁然,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脸上写满了或震惊或鄙夷的情绪。
    “不是!这不是我的!是別人塞给我的!我不知道啊!”
    里面的考生语无伦次地辩解著。
    见根本没用,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著哭腔。
    “求求您!饶了我这次吧!我寒窗苦读十年.十年啊!就为了这一次!”
    他涕泪横流,声音悽厉绝望,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身体筛糠般抖动著,双手死死抱住了那名宣布取消他资格的老吏的大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能被除名啊!求您开恩!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哭嚎声在寒冷的凌晨空气中迴荡,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他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昂贵的衣袍沾满了地上的尘土,狼狈不堪。
    那名被他抱住大腿的老吏,脸上只有厌恶,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而门外两名早已待命的健壮衙役立刻上前,如同铁钳般一左一右架住了作弊考生的胳膊,將他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放开我!我不走!我要考试!让我考试啊——!”
    考生彻底崩溃了,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蹬踹,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
    他的哭喊声被拖拽著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贡院大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地面上几片被踩踏过的、沾著泥土和泪水的小纸片,而这些小纸片也很快就被衙役仔细地收了起来然后销毁。
    在贡院门口负责队列的礼部官员也藉机高声道。
    “都看清楚了?夹带舞弊,即刻除名!永不准再考!下一个!”
    后面的队列死一般地沉默著,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紧张,此刻却多了一层深入骨髓的恐惧。
    每一个即將接受检查的举子都下意识地再次检查自己的衣物和考篮,生怕沾上一点不该有的东西。
    看完热闹,负责引导的胥吏加快了脚步,陆北顾也跟了上去。
    进入贡院內部的通道並不长,灯笼的光线在两侧高墙的挤压下显得昏暗不明,很快,前方就出现了一排排如同蜂巢般密集的考舍。
    而这些考舍,是根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编號来进行分区的。
    “宙字十七,这边!”引路的胥吏指著其中一间。
    陆北顾走到属於自己的那间考舍前。
    考舍三面都是斑驳的砖墙,正面无门,只悬掛著一副单薄的苇草编成的帘子,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里面空间极小,仅容一人转身,在墙上分別高低卡著两块狭长厚木板,便是考生的桌案与坐榻了。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陆北顾先把桌案那块板子拆下来放到一边,然后把沉重的考篮放到了地上,腾出手来將被褥仔细地铺到了另一块板子上,隨后开始睡觉。
    是的,必须要休息了。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很久,排在后面的考生还有两千多人,光是搜身进考场,没两三个时辰都搜不完。
    而如果这时候不抓紧补觉,还在焦虑的话,那就是凭白浪费自己的时间,甚至会导致这几天的考试全都处於一个很差的状態中。
    陆北顾裹紧铺好的薄被,蜷缩在冰冷的长条状硬板铺上。
    號舍狭小,连腿都无法完全伸直。
    远处贡院大门方向,搜检的喧囂、唱名声、偶尔的爭执与呵斥,隔著重重院落和高墙,隱隱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种感觉,就好似潮水拍打著礁石一般。
    陆北顾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身体因熬夜而带来的睏倦疲惫感是真实的,但他的精神却很亢奋,很难马上就入睡。
    热气球的成功、元宵夜的喧囂、眼前这决定命运的考场种种念头在脑中纷至沓来。
    他努力將这些杂念驱散,只剩下一个念头。
    ——睡一会儿,哪怕一个时辰也好。
    毕竟,提前养精蓄锐,方能在接下来的笔墨廝杀中占得先机。
    寒意像细密的针,號舍三面透风,苇帘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陆北顾才勉强睡去。
    而他刚闭上眼睛,仿佛只过了一剎那,一阵梆子声就在贡院的上空迴荡开来。
    “篤——篤篤——篤——”
    陆北顾猛地一下睁开眼。
    天光尚未放亮,號舍內依旧一片昏暗。
    “早春天亮的晚,但估计也就睡了一两个时辰吧.”
    而整个贡院的气氛,已隨著这梆子声骤然绷紧。
    因为这个梆子声,就是提醒考生赶紧清醒过来,该吃喝吃喝,该拉撒拉撒,再过一阵子就要开考了。
    远处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巡场的禁军兵丁开始沿著考舍间的通道来回走动巡视。
    陆北顾坐在褥子上,把被子裹在身上,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
    確认了自身热量没流逝太多之后,他將桌案板重新架上.靠墙冻了一宿之后这块冰冷的木板甚至有种触手生寒的感觉。
    他打开考篮,取出那个小巧的铜手炉,揭开盖子,用火镰小心地打火,火星溅入预先放好的引火绒中,再小心吹燃,引燃炭饼。
    微弱的橘黄色火苗在铜炉內跳动起来,他將手炉拢在袖中,露在外面的冰凉指尖终於感受到了温暖。
    就这样裹著被子等把手彻底焐热了,陆北顾才从考篮里拿出一张胡麻饼,就著葫芦里的冷水,慢慢啃著。
    冰冷的食物滑入腹中,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
    吃完饼把东西都收拾好,他又按照周敦颐所授的静心工夫进行內省。
    他闭上眼睛,尝试著“收视返听”。
    不再去听那梆子余音、脚步声、甚至自己有些快的心跳,只专注於自身。
    这狭窄逼仄的考舍,仿佛暂时与世隔绝。
    陆北顾没有刻意追求深呼吸,只是自然地、匀细地吸气,感受凉意沁入肺腑,再缓缓地、长长地將胸中那股因压力而生的浊气吐出。
    而念头也只是轻轻地系在气息的流动上,不催促,也不挽留。
    初时,气息还有些短促,脑海中心猿意马亦是难控。
    渐渐地,隨著几轮呼吸,他的气息真的开始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如同缓缓流淌的小溪,心湖里那些翻腾的小浪,似乎也在这平缓的呼吸节奏里慢慢平息下来。
    他並非追求绝对的“空寂”,那太难了。
    他只是努力让自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让那些纷扰的念头如同水面上的落叶,任其飘过,不去刻意打捞,也不隨之沉浮,也就是“不起好恶,不生分別”。
    时间在这份专注的內省中静静流逝,那种焦虑感得到了极大缓解,他的心绪渐渐静了下来。
    陆北顾不再过多地担忧考题,也不再去想可能的得失。
    此刻,他只专注於调整自己,让身心都准备好,去迎接那即將展开的命运之战。
    成败的执念淡去,留下一种更纯粹的,享受考试过程的心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是半刻钟,他就听闻“当”的一声清脆锣响。
    “诸生肃静——!”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髮捲——!”
    陆北顾睁开双眼,目光已是一片沉静。
    紧接著,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那是很多巡场胥吏正在分组行动,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提著一盏灯笼,一人抱著厚厚的考卷,沿著狭窄的通道,快速穿梭於考舍之间。
    不多时,脚步声在陆北顾的考舍前停下。
    “宙字十七!”
    一个胥吏的声音在苇帘外响起。
    “学生在!”陆北顾立刻应声。
    苇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撩开一角,另一只手將考卷和草稿纸都送了进来。
    胥吏放下帘子,迅速走向下一个號舍,紧张的气氛也开始在整个贡院里蔓延开来。
    陆北顾屏住呼吸,缓缓展开最上面那张写有帖经考题的捲纸。
    素白的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上面是活字印刷出来的正楷字体。
    当陆北顾的目光触及十道帖经题目的剎那,千锤百链出的考试状態,亦隨之达到全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