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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南山之寿,不騫不崩

      第174章 南山之寿,不騫不崩
    少微闻言,即刻將包扎著伤布、沾了些冯序血跡的双手缩进衣袖中。
    她没想卖惨诉苦,只想以此要挟姜负不死,顺便表彰自己的能耐罢了。
    从闯入炼清观机关阵法中,再到祭坛上救下姜负,少微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此刻面色尚且苍白,但同雪中鹤羽一般的姜负相比,她仍是康健得不像话。
    因此少微颇大度,並不计较此人將自己一双手比作爪子的行径,怎料姜负得寸进尺,反而笑问:“但是小鬼,先前不是说好,不会救我,更不会替我报仇的吗……如此一来,岂非很没面子?”
    少微板著脸盯著她,只听她声音愈发低弱,语气中的促狭却半分不减:“你歷来將面子看得比天大,此番为救为师,却將这天大之物捨弃……原来我竟重要到这般地步啊。”
    此言虽以玩笑语气说出,但姜负先前確实不曾想到,这只小鬼化身天机入世的动机竟只是为了寻她,而自己交给这小鬼最锋利的武器並非武功阵法心智医道,仅是一种名为爱意羈绊的长远勇气。
    为这份羈绊前来劈山,踏入无边恶海。
    而这样的羈绊,姜负也在將死之际有了清晰体会,彼时她重伤濒死,却忽生一丝动摇之心——她生来有过亦有责,心间仅存不负苍生的悲悯大爱,师父也再三说过,如她这样肩负使命的人,註定不能存有私心,否则便是苍生之祸。
    她习惯了如此,也坦然认同,包括对待自己的命数,亦从未有过强行改变它的私心。
    个人性命何足重,出生始於啼哭,离开时自当瀟洒,三十载岁月倏忽即过,既承此天命因果,將自身物尽其用、飘然归还天地便好。
    或许大爱本就是一种冷漠无情,因此种种,师弟渐渐视她为世间最偽善最无真心之人。
    可她这样一个偽善无心的人,在那濒死一刻,却第一次感知到了渺小之爱,她於极度疼痛之际,竟突然忧心那只小鬼会疼痛,会受伤,会害怕,会遭受无尽委屈与欺凌。
    这是一场与天道大势的博弈,输贏未知,生死难料,那样小的一只可怜鬼,如何担得起这样重的责,姜负生平第一回体会到一丝悔意,从前她仅有不忍之愧,而从未有过动摇之悔。
    因生出一丝生平仅予一人的私心,魂魄不再洒脱,赴死之心难再坚定,於是那丝微弱生机被牵绊住,迟迟捨不得鬆散开,终有一日,再次见到这只小鬼,被这只代表著最大变数的小鬼强行扭转命数。
    此一遭养护天机,反倒养出了自己的私心,而交出去的这份私心羈绊,到头来却为自己换回一条將陨之命,竟是一则她自己也不曾料到的玄妙缘法。
    见小鬼不说话,欲恼之,姜负雪白眉眼微弯,慢慢道:“无妨,面子这种东西没了便没了,为师原本说好了去死,偏又反悔贪生,比你更没面子。”
    说到最后,神情故作哀嘆自怜,若能动弹,必要以袖掩面。
    “你没你的,我却不同。”少微哼一声,神情倨傲,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理直气壮:“救不出你才没面子,我想救便救,不想救便不救,这才叫有面子。”
    姜负轻轻“嘶”了一声,面露恍然赞成之色:“想做便做,且果真做到,这的確很有面子……”
    又道:“且未曾借天机之名行事,走到今日,全凭本领,未免加倍有面子了。”
    从未將天机二字看在眼中的少微不屑地“嘁”一声,神態仍倨傲,一侧嘴角微翘起。
    沾沾近日格外跟从主人的情绪,此刻不再焦虑的小鸟站在主人肩头,一只细爪微微翘起,一派沾沾自得。
    “这样有面子,想来很辛苦……”姜负依旧笑微微,语气轻之又轻:“小鬼,你怪不怪我,骗你又害你这样辛苦?”
    少微此刻便知,姜负昨夜在祭坛上究竟为何先说了那句“对不起”。
    看著姜负,少微沉默片刻,道:“赤阳也说你既骗我又利用我,我不该再找你了。”
    “那你如何答他的?”
    “我说你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姜负“啊”一声:“你在外就这样宣传为师的。”
    “哪里说错了。”少微正色道:“我救你又不是因为你是好人……况且,我分得清。”
    姜负看去,只见车中熹微灯火下,少女的眉眼近乎顽固,全无半点自疑:“我分得清真假。”
    她分得清那利用之下存在真心。
    她也分得清何为真正的爱护,如她这样好强到无法接受被任何事物摆布的石头,比起给予她无法扎根的虚假自由与无条件的纵容溺爱,倒不如教给她真本领、传授她好兵刃,让她在淬链中变得强大自主、將身心一併完善到结实牢固,从混沌到清醒,直到有朝一日安全地將自己掌控。
    少微不知其他人想要的是怎样的疼爱与保护,但她如今格外分得清自己所求,她此刻感觉很好。她从姜负这里得到了这天下最適合她生长的土壤,得到了最好的爱护,哪怕一开始这並不是因为爱,而是所谓利用。
    姜负无声静望那双乌黑的眼睛,心间如有一汪清泉化开。
    而少微最后答道:“你有你的事要做,自有你的考量与难处。被利用,我確实不高兴,但你既说了对不起,我就不怪你了。”
    姜负压著泪意,带些笑,慢慢嘆道:“慷慨至此,我当何报啊。”
    “那就別死。”少微立刻命令,甚至威胁:“不然成神成鬼都休想被我原谅。”
    “好,先不死……”姜负声音愈弱,气息愈短:“死不可以,睡一会儿总可以吧?”
    少微慷慨点头:“嗯,这个可以。”
    得此令,姜负便將眼睛闭上。
    少微却忍不住问:“你怎不问去何地?”
    此人好不容易短暂清醒,只问她怪不怪她,对其余一切皆不作过问,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一如从前。
    姜负未睁眼,声音轻轻:“难道不是归家去?”
    少微:“那你也不问家在哪里?”
    姜负声音更轻,已要睡去:“你在哪里搭窝筑巢,哪里都可安家……”
    少微心想,就如当初隨心所欲在桃溪乡安家一样吗?
    此刻再回想桃溪乡的一切,仍如太虚幻境般,幸而幻境虽破裂,持仙人之笔构筑那幻境的人已被寻到捡回,往后即可有取之不尽的桃溪乡岁月。
    少微心中安定,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姜负的身体。
    看著那张睡去的面容,少微小声而认真地宣布道:“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今日活过三十岁生辰,劫数已破,你不会死了。”
    “那你得再小声些,莫要让上天听到,且让为师偷偷地活……”姜负声音细微,嘴角带笑。
    不料姜负还没睡熟,少微立刻道:“有何可偷偷藏藏,有我在此,你就正大光明地活。”
    躯体之痛似不被觉察到,姜负嘴角依旧掛著浅浅笑意,就这样睡去了。
    车外夜风带著雨后的潮冷,天地隨著这场大雨一日入秋。
    这秋风潮冷却无法侵入车中,少微不理会一切事物,心中想,青坞阿姊作为受惊的功臣,已暂时被带回神祠安置,阿母已將冯序解决、接下来可做真正休养,刘岐也已被汤长史护送回皇子府养伤。
    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即是专心医治姜负,就像姜负当初將她捡走收拾那样,她势必也要將捡回的姜负收拾如新。
    宽大马车忽然顛簸了一下,少微及时扶住安置姜负的竹榻,使之保持平稳。
    这一扶便扶到车马在坠落的秋叶中停下,少微下得车,即见坚持一送再送的刘承朝她走来。
    刘承显然有话说,但少微一直没给他单独谈话的机会,此刻碍於场合,也只能低声说一句:“姜太祝,抱歉……昨夜祭坛上,我实不知这位女君竟是太祝恩师,局面所迫之下,险些误伤,铸成大错……”
    宅门外暖黄灯笼轻晃,少年俊丽的眉宇间俱是惭愧歉意,他还有另一重歉意,关於舅父,只是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少微看著他,不置可否,直接依旧:“殿下送到此处即可,我要进去为师傅医治了。”
    刘承看向被几名巫者自车內抬出的竹榻上的人,点头道:“好,若有需我相助之处,太祝但请开口。我先回宫,向父皇稟明诸事,细表太祝之功。”
    “多谢。”少微抬手施礼,即守著那竹榻,大步跨入宅门。
    许多人向刘承施礼,刘承只看得到那道背影,直到一片秋叶飘坠入视线中,他下意识抬手,接在掌中。
    她家门外的叶子好像都与別处来得不同,因表面潮湿,在灯火下晶亮泛光,如金似玉。
    刘承回想这一路护送她,从灵星宫,在百官的注视下一路下山,再到鲁侯府,也引来许多隱晦探究目光……这种与她近身同行的感受,让他心间欣喜安寧,哪怕他心中清楚,那只是在外人看来如此。
    他像极了狐假虎威中的狐狸,走在她身边,便好似借用了她的勇气跟力量,轻易不再惧怕任何。
    湿凉的秋叶握在手里,不捨得放开。
    刘承返回车中,摊开掌心,只感叶子的脉络与掌心脉络无声重迭,似某种召引,唤醒心底渴望。
    视线从叶子看去衣袖,其上绣有储君袍服的章纹。
    是,他是储君,幸好他是……
    他第一次为这个身份感到庆幸。
    马蹄踏踏远去。
    少微踢踢踏踏迈著大步回到居院中。
    小鱼窜出,瞪大眼睛问:“少主,找回家主了吗?”
    这次少微终於昂首点头:“嗯!”
    白日里已零星打探到一些消息的小鱼这才敢真正露出惊喜之色,她奔到少主身后,见到那被抬著的竹榻上的人,不禁眼睛大亮,跳起来大声“哇”了一下,忙跑去家奴房中,將那仿佛陷入冬眠的人摇醒。
    “赵叔,家主被抬回来了!”
    赵且安睁开眼,浑浑噩噩,只当孩子已面对现实,此时扶灵归来。
    他被小鱼拽起,往外走,但见灯火晃动,人影围绕,墨狸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少主,家主怎又变样了?为何褪色成这样?”
    赵且安看去,透过人影缝隙,望见了竹榻上紧闭双眸的人,確实是褪色模样,宛若饱蘸黑亮墨汁的羊毫在清泉中涤盪,只剩雪白顏色,又似褪去凡色,归为至上无相。
    似真似幻神相,令赵且安如坠梦中,不知天地为何物,他遭受打击,又或许加上尸气入脑,沉睡一夜一日,此刻仍处惺忪朦朧之中,因此心中瞭然,自觉窥破一切,此乃梦境而已。
    她竟来向他託梦,必是要告诉他,她的尸身想要归家。
    感受著这份心有灵犀,家奴哑声道:“你放心,我懂了,纵然她不愿认你,我也將你葬入伯母墓旁。”
    少微拿奇怪的目光看向他。
    家奴见了,面孔淡然,继续道:“她不同意,我便骗过她,偷偷將你落葬,只是不能立碑,否则她心中不认,定要將你刨出。”
    “……”少微顿住脚步,不禁瞪他。
    家奴甚至淡淡一笑,有种无欲无畏的洒脱,身体虽说下意识有些紧张,但脑子告诉他,不必胆怯,梦而已,孩子只管叛逆不满,他尽可以畅所欲言。
    少微边走边瞪他,直到再不能转头,带著从偏厅请来的蛛女等人踏进房中,“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將吵吵闹闹痴痴傻傻疯疯癲癲者统统阻隔在外。
    家奴仍旧淡然,甚至负手於背后,虽衣袍松垮,顶著一双睡得肿胀的双眼,却有一种孑然独立於幻梦中的超脱之感。
    吵吵闹闹的沾沾飞到他身前,落在他肩上,突然又去拔他刚长出的胡茬。
    沾沾已不再因焦虑而拔毛,仅是因为习惯一时没能改掉,见到家奴鬍鬚生出便自动触发此动作。
    胡茬太短,沾沾啄了好一会儿,才终於成功连根拔除一根短须。
    家奴淡然的表情忽然出现迟疑。
    他愕然摸向自己的下巴一侧。
    有点疼。
    不是梦?
    呆滯的家奴转过头,看向被小鱼把守的紧闭房门。
    墨狸跑来请示:“赵叔,我要烹晚食了,要不要加上家主的?”
    今天是师傅三十大寿hhhh~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