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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他以为他是谁?!

      李纯平时其实不太能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宫里的规矩,孩子出生之后,就会直接抱走,交给乳母养育。就连生母也难得一见,更不用说李纯这个生父了。
    反正等孩子年纪到了,该出阁读书、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臣子上书的。
    相较而言,反倒是已经出嫁的长女更自由一些,可以入宫请安。
    但王太后如今住在兴庆宫,郭贵妃这个原本的嫡母又不是中宫皇后,彼此关系颇为尴尬,因此能不见就不见。
    至于儿子们,都按照旧例住在宫外的十六王宅,无诏不得随意走动,除非有什么异动,比如之前遂王李宥去西市看天兵表演,才会有人报上来。
    所以天家父子、父女,也多是宫宴的时候才能见到。
    既然难得见一次,见到了自然要有所恩赏。
    其实李纯这两年已经不怎么喜欢大肆操办节庆宴席了,一是天兵扫兴,二是花钱多。不过今年磕了药之后,他觉得自己又行了,生出逆反心,偏要大肆庆祝。
    天兵他自觉已经不怕了,至于钱……
    还得谢谢天兵,去年漕运查出来的官员,李纯都让他们罚了款,尽数充入内库,如今已不缺钱了。
    这回的端午宫宴是李纯想开之后的第一场大宴,自然加倍铺张。
    何况李纯最近正想用立储之事来搅浑水,他也想趁此机会,将几位年长的皇子拎出去展示一番。
    展示自家孩子的方式,古今中外,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先让孩子展示一番才艺,而后周围的捧哏们极力称赞,家长则板着脸历数错误,要孩子不许懈怠,日后更加努力。
    今日也是如此。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群臣献完了贺词和才艺,皇帝便命人端上用金盘盛着的角黍。
    射角黍也是端午节的风俗之一,因角黍滑腻,不易射中,所以中者方能得食。虽是游戏,但也带有比试的性质,又不会显得太过正式,正适合李纯用来展示。
    皇帝要展示儿子,群臣自然都很捧场,很快就让出了地方。
    结果第一个被点名的皇长子李宁,站起身后却是对着李纯一拱手,惭愧道,“儿臣适有幽忧之病,恐无力引弓。”
    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然。
    李纯更是大怒,既然是宫中游戏,用的弓自然都是特制的,连力气最小的宫人都能拉开,李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君,怎么可能开不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就见周围的臣子脸上表情古怪,不由一顿。
    李纯虽然跟他的祖父德宗一样重视文教,也愿意优待文学之士,但本人的文学修养只能说是一般,对这种典故自然不如大臣们熟悉。
    又将李宁那句话琢磨了一遍,他才琢磨出来,重点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幽忧之病,听起来像是一个托辞,事实上也是。传说当年尧舜皆曾经打算以天下让与子州支父,他的回答就是:“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所以李宁说的根本不是开弓,他是在辞让储君之位。
    如果说李纯之前只是因为孩子顶撞自己,在这么多臣子面前不给面子而生气,那现在就是气得几乎要发抖了。
    不、不是几乎……他的身体是真的在发抖,眼前也一阵阵晕眩。
    察觉到这一点,李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伸出手,本是想找一个能扶着的地方,结果却是拽到了桌布,直接将几案上的碗碟一起扯落了。
    这时俱文珍和仇士良也都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旁边有人扶持,李纯不用勉强保持站立,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周围的人,好在这些都是他的嫔妃、臣子和儿女,以为他是盛怒之中掀了桌子,因此都不敢抬头看,一个个低眉敛目,应该没察觉异常。
    至于罪魁祸首李宁,早就在摔东西的声音发出时跪下了。
    李纯松了一口气,索性接着表演暴怒。
    “逆子!”他抬手指着李宁,本来只是演,可是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李纯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真的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个皇位,他坐得那么不容易,不也还在想办法坚持吗?
    这是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基业!李宁凭什么能这么大方地拱手让出?
    他以为他是谁?!
    他——
    一时情绪上头,眼前又开始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陛下息怒!”一旁的仇士良连忙开口安抚,同时微微侧过身,借着衣袖遮掩,往皇帝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他本来不想做得这么明显的,但皇帝看起来真的要气晕过去了。
    李纯摸出那是装着金丹的瓶子,连忙佯装咳嗽,借着仇士良的遮掩,服了一颗。
    仇士良又端来茶水给他顺气,李纯也喝了。
    金丹下肚,也不知道是见效真这快,还是他心里有了底,李纯的情绪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儿子当然也是靠不住的。所有人都靠不住,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真为这逆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得利的只会是别人。
    只是虽然这么开解自己,可是李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宁,还是忍不住恨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射角黍。”
    “是。”李宁这回没有再顶撞,而是乖乖起身。
    他走过去,拿起那柄缠绕着彩带的小弓,走到线外,对着盛了角黍的金盘,张弓搭箭。
    箭支没有射偏,也没有中途掉落,顺利射到了角黍上,只是立刻滑开了。
    这时李纯已经能靠自己站稳了,俱文珍和仇士良被他推开,也不敢叫其他人上来,便亲自动手收拾残局。
    李纯则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莫测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好像今天才终于认识他。
    如果刚才李宁坚持不射,那或许真的是因为有骨气;如果他故意将箭射落,那可能是因为性情怯懦;如果他真的射中了角黍,那说明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有畏惧。
    但偏偏都没有。
    这个他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原来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英姿勃勃的、身量比他还高的青年了。
    这一瞬间,李纯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不是说李宁长得像李纯,而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着渐渐长成的儿子时,心里产生的感觉,或许也跟当年父亲看他时一样。
    那李宁呢?
    他此刻看待自己,是否也一如自己当初看待父亲?
    一个随时都可能因风疾而死去的……废物。
    坐在皇位上都是玷污了那个位置。
    这样的揣测,从李纯第一次发病时就根植在他心中,在这段漫长而又煎熬的时间里酝酿发酵,几乎已经要变成他的心魔。
    他不能不怀疑。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信别人会不是。
    只是心中越是做如此想,面上反而半点都不敢露出来,李纯上前一步,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再射一箭。”
    李宁略略迟疑,但旁边的小内侍已经捧上来新的箭矢。
    于是他又射一箭,还是只擦到表面就滑开了。
    李纯摆手道,“去吧,以后还需勤加习练。”
    “儿臣领命。”
    李纯又将视线投向次子。
    不管李宽心里有没有想法,这会儿看到这个场面,也不敢表现出来了,他中规中矩地射了两箭,第二箭中了。
    李纯也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始疑心是运气,还是他有意控制?
    李宁和李宽表演时,李宥的乳母伍氏,就频频朝着郭贵妃的位置张望。显然,她也觉得这两位都是在藏拙,这会儿三皇子若是表现出色,会不会不合适?
    但见郭贵妃微微摇头,伍氏虽然心下不安,但还是忍住了,没有上前嘱咐。
    这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李宥上前,一箭就射中了角黍。
    别看他是个小胖子,但是皇子的功课还是比较严格的,而且李宥自从亲眼看到一个天兵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之后,就对这门绝技倾心不已,原本最讨厌的武艺课都用心了很多,连人都练瘦了几斤。
    虽然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吧……
    第一箭射中,自然就不用第二箭了,自有内侍上前,将金盘捧来,奉到他面前。
    李宥规规矩矩谢了恩,接了金盘就要回去,又被李纯叫住,“可见你平日的功课没有懈怠,比你的兄长们强,朕该额外嘉赏才是。除了这角黍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打起精神,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要怎么夸这位其貌不扬的三皇子,又要怎么称赞皇帝的拳拳爱子之心。
    李宥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吗?”
    李纯说,“君无戏言。”
    李宥立刻大声道,“那我想请天兵来当我的武师傅!”
    其实他更想说要跟天兵一起出去玩,去秦州、去西域、去回鹘……反正哪里都比长安好玩。但是想也知道身为皇子的他是不可能随意出京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即便如此,李纯脸上刚刚酝酿出来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三儿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主要是李纯现在看什么都可疑,就忍不住怀疑李宥是不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踩在他的雷点上?
    周围正在打腹稿的朝臣们也僵住了。
    尽管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尬夸的技能也早已点满,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们也不免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