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白珠儿的目光望向问天山密林深处, 过了许久,白小满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她才收回视线, 足尖一点,身影飘渺如一缕青烟。
她的脚步比狐妖更轻,行动比狐妖要快, 狐狸一动有迹可循,而她是真正的动若闪电。
木成舟回过身, 看见一袭白衣立在屋内,诧异道:“既然你来了, 殿下还让小满跑这一趟干什么,你顺路带回去不就行了?”
“许是殿下想让小满来认认地方,以后使唤他的时候可多了。”白珠儿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
木成舟捋了捋胡子, 谨慎地没有接话。
木成舟不是个脑袋轴的, 他老早就从寿宴后殿下的一系列举措中品出了一丝异样,包括她一直以来对白珠儿的微妙态度。这种微妙, 和对待子邺大人的那种微妙不一样。
根据和人打交道的经验, 此时木成舟应当避而不谈,绕开这件事,否则他可能就没法儿装糊涂了,这会引火烧身。
树妖怕火, 他木成舟合该明哲保身。
可白珠儿到底是他多年同僚,二人在岐黄术上志趣相投互为老师,甚至当初白珠儿入道,就是他引的路。
“珠儿你……”木成舟衡情酌理, 顿了半天,在白珠儿的目光下出了口气, 颓然问,“殿下可有预备让你卸任岐黄院院首之职?”
“殿下已下令,同僚之间不得对彼此安排互作打探。”白珠儿道。
确有这条命令,且是白珠儿亲口提议。
木成舟按按眉心,“罢了,罢了。我的确不该问。”
但话虽如此,白珠儿瞥他一眼,自然地在他桌案旁盘膝坐下了。
她嗤笑:“老木头,难得看你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把我看得也太窝囊了。”木成舟佝偻着腰背坐在了桌案另一旁,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可能我确实窝囊,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情。”
“是兔死狐悲,还是同僚之谊?”白珠儿看他。
木成舟叹道:“都有。”
白珠儿的身份不再安全,必要的时候她会成为继胡千面之后下一个被推出来挡灾的妖。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纠结的,木成舟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挑开这个话头。
寿宴之后,白珠儿有被殿下忽视的迹象。诚然白珠儿的计策正是殿下所急需的,可是她愿意听白珠儿献计,不代表她对她的宠信一如既往,这变化极其细微,不是有心留意很难发现。
细细想来,殿下对白珠儿的疏离只是近日才有的吗?早在毛俅被她吃了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有离心的征兆。
况且,这种疏离不是殿下对白珠儿单方面的疏离,白珠儿对殿下的敬仰,是否还一如从前?
“我们认识也有五十年了。”木成舟脸上流露苦意,“我六百岁,这六百年中的三百年是虚度的。在山中时,只觉时光飞逝,记忆无痕,难以记得什么事情。入世后,才觉时间漫长。与众妖相识的岁月,比我开灵智前那三百年浑浑噩噩的岁月更让我记忆深刻。珠儿你,不也是如此吗?”
白珠儿侧过脸看他,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的有了一点温度,可她道:“老木头,你未免太多愁善感,你是长了一颗人心啊。”
“混迹人群,学着人事,揣摩人心……学会人心之时,人之情亦在我心中生根。”木成舟望着白珠儿道,“珠儿,你可有想过今后如何?殿下还是要用你的。”
“走一步算一步。”白珠儿转过头,定定地凝望着药香袅袅的丹炉,“忠尽职守,不逾矩……就如你。”
木成舟听懂了,他点点头,“也好。”
“老木头,你我相识是你之幸,也是我之幸。”白珠儿道。
“的确是我之幸。”木成舟一懵,“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个?这不像你。”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白珠儿声音轻缓,意味深长,“你看,恰好你是一根木头,我是一只蜘蛛。”
木成舟愣住了。
白珠儿挥袖,白色的长袍如水般抚过桌面,在案上留下二三十来个玉瓶,瓶中是晶莹剔透宛若红玛瑙的血色液体,一股细微的血腥气弥散开。
“共二十八人的本源精华,我都用化尸毒溶解然后淬炼好了。这次的淬炼过程我改进了一些,杂质少了,药效应当更出众,你拿去试试,下个月我再来。”
她飘然起身,身形如影,无声离去。
木成舟拿起那些玉瓶对着光线照了照,挨个观察瓶中精华的成色,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收在机关盒里。等东西拾掇停当,他站起身,慢了半拍,终于想明白白珠儿那话是何意。
幸好他是树妖,她一只蜘蛛精吃起来不合口味……不好吃,这才是他们做朋友的前提。
木成舟苦笑一声。好你个白珠儿,学会了人心,然而身体里揣的依然是颗彻头彻尾的妖心。
……
商悯奔回皇宫的路上,反复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慎之又慎。
在皇宫不能开启随意观气术,否则可能会被谭闻秋感应到,但是在宫外,观气术有必要经常开启。如果她在大学宫开启观气术,那么就能及时发现身后的白珠儿。
商悯在离开一段距离后用观气术回望了一眼,大学宫内木成舟和白珠儿的妖气藏得很好,只是她观气术造诣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哪怕他们刻意收敛了气息,她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值得庆幸的是大学宫没有其他妖的妖气,盘踞此处的只有木成舟。
白珠儿……白珠儿……此妖已成商悯心腹大患。
她思量许久,觉得白珠儿应当察觉不出来她离去前吐了一口魇雾。因为商悯防着木成舟,担心一草一木皆为他眼线,所以动作非常隐蔽,连魇雾飘飞的方向都控制得无比细致,绕开了那些花花草草。
再者,商悯这具化身已经经过了两次灌顶,修为和白珠儿只差一线。
蜘蛛最善潜伏,她身上的气味又被遮盖了过去,商悯一时不查,差一点着了道。
这错误仅这一次,以后绝不能再犯。
可即便这样也不得不提防白珠儿,万一她真的发现了什么,那商悯处境就危险了。
她掩去心里的不安,回皇宫向谭闻秋复命。
“做得好。”
修长的手指从清洗干净的竹筒中夹出丹方,谭闻秋看了两眼,将药方记在心中,接着那纸页上蔓延出点点冰霜,柔软的纸被冻得梆硬。
她指尖一捏,纸页崩裂成闪烁着微光的细碎冰屑,与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尘埃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谭闻秋从其中一个药瓶里拿出一枚温补的丹药喂给商悯,“明日就是第三次灌顶,这是最后一次了,熬过去就好。”
“是,小满不怕。”商悯孺慕地蹭了一下谭闻秋的手。
“你晚上当值,下午还有空闲,去找柳怀信吧。”谭闻秋顺了一下她蓬松的毛发。
商悯得了新指令,熟门熟路地离开了清秋殿,回自己住院子换上了一身太监袍直奔柳府去了。
哪怕一直待在子翼身边,也不是什么情报都能够看到,真正重要的情报柳怀信和姬麟会直接截下来,所以商悯挺乐意去柳怀信处的。
柳怀信虽然得了丹药调理身体,可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重要的奏折会绕开政院送到他府上。
商悯来到柳府上时,下人通报柳怀信正在厅中会见大臣,叫她在书房稍等片刻,这正中商悯下怀。
她跟进了自己家一样摸到书房,开启观气术,眼睛扫了扫,把整个宅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连桌子上的矮松盆栽都没放过。
木成舟处的盆栽也没妖气,商悯不能确定这盆栽到底有没有问题。她过去闻闻,没闻到木成舟的味道,当下放了八成的心,但还是有些疑神疑鬼。于是她吐出一口五彩斑斓的妖火把盆栽的根全都给烧死,然后又布下结界,这才放心地开始翻阅柳怀信处的密报奏折。
许是运气极佳,桌面上摊开的第一封密报上写的就是件大事,说燕梁交界处的边城出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那大鹦鹉领着一大群鸟在飞。城中官员怀疑那是妖,可民众言之凿凿,说那分明是天降祥瑞,只因大鸟现身但未曾伤人,引领群鸟飞舞的场景似是百鸟朝凤……
商悯凝重地看下一封,这封密报更是叫人不安。
赵国临近燕国的城池数日前出现了鼠疫,不但没有制住,反而有失控的趋势,连始宁城周边也有了。
赵国西南与燕接壤,那里丛林茂密遍布瘴气,本就多疫病,赵国境内也时常有瘟疫肆虐。自赵王赵长绮登位,情况好了很多,她将岐黄院医者派往各地实地医治,疫病渐渐控制住,还向当地的医者和百姓传授了治疗疫病的经验。
因有这一条功绩,不管赵王如何手腕强硬性情不定,她在民间的名声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赵国已有很多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了。
商悯把密报看完,并未细致地整理归位,而是吊儿郎当地往书房的靠椅上一坐,腿翘在桌面上把摆放整齐的奏折和密报搞乱。
这样即便动过了又如何?柳怀信是不敢责怪她的。
等柳怀信见完了大臣,满脸堆笑地来了书房,迎面就看见了乱糟糟的书桌,奏折上甚至还有一个显眼的鞋印……
他养气功夫见长,面不改色地走来,还没开口问,商悯便不耐烦地出声质问:“谈什么呢耽误这么久,本公公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公公恕罪,老朽是在与大臣商量该如何处理梁国现妖的事,现下已经处理完了……”柳怀信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