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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熊孩子

      桑景云是农历八月初穿来的,今日是八月十四,也是她在县城帮人代写书信的第四天。
    因为明儿个就是中秋,今天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明显多了许多,来找桑景云写信的人,就更多了。
    桑景云、桑景英还有洪旭三人,忙得不可开交。
    桑景英本是要去打听一下珐琅班的情况的,但他没门路,好在洪掌柜得知后,答应帮他去问问。
    如此一来,桑景英也就安心在纸店写信了。
    桑景云连着写了十封信,只觉得一双手疼得厉害,嘴角的燎泡也仿佛大了一些。
    她站起身,拿了个碗去跟洪掌柜讨水喝。
    她这几天每天写信,着实有些累。
    若是上辈子,她这么累,肯定早就丢开键盘不写了,毕竟那时的她不缺钱。
    但现在她要啥没啥,只能坚持一下。
    洪掌柜喝的是红茶,泡了一大壶,这年头茶叶不便宜,他喝的也就不是多么精贵的好茶,而是叶子茶梗混在一起的普通红茶,浓到发苦。
    桑景云倒了小半碗茶,又倒了点旁边水壶里已经凉了的开水进去,慢慢喝着,喝完才觉得好了点。
    喝过水,她正准备再去写点,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戴着瓜皮帽的老头从外面进来,挑剔地看着她。
    洪掌柜笑着打招呼:“李秀才你来了?要买些什么?”
    李秀才冷哼一声,抬起下巴用他那稀疏的长须对着坐在柜台后的洪掌柜:“洪掌柜,我当你是知礼之人,不想竟这般荒唐,让个女子抛头露面为你招揽生意!你这纸号,本该是高洁之地,现在却一片糟污!”
    他训斥完洪掌柜,又看向桑景云:“桑家的教养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谁教你穿着长衫,混迹于市井的?你这样的女人,谁敢娶?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桑景云知道此时的人还很保守,那些漂亮的旗袍,要十几年后才出现。
    但上海县城紧挨着租界,附近的杭嘉湖地区又在清末将丝绸生意做得极好,需要女人养蚕缫丝。
    因而在这里,女人并非不能出门干活,这条街上很多小铺子,就是夫妻一起开的,有时还以老板娘为主。
    城里甚至还有女子学校。
    虽然她身为女子,在县城不好找体面工作,但在铺子里帮人写信,也不至于被人抨击。
    桑景云道:“大清都亡了,您还惦记着老一套?”
    说完,她又问洪掌柜:“洪掌柜,这位老先生是做什么的?”
    洪掌柜道:“李秀才住在附近。他教着王家的孩子,也会帮人写书信和对联。”
    桑景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行为必然是损害到了李秀才的利益,李秀才才会找上门来,她也不客气,直接道:“老先生,你被我抢了生意,就用大道理压来压我,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哪里错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桑家境况不好,我不该抛头露面,难道就该在家里活活饿死?”
    桑景云有一肚子怼人的话想说,但想到这李秀才跟洪掌柜认识,还住在附近,怕场面太难看,也就克制了一下。
    这么想着,桑景云又露出委屈模样——人们总是会同情弱者,而被人同情,怎么都比被人防备讨厌来得好。
    她本就瘦弱,还脸色苍白,瞧着当真是楚楚可怜,周围人不免心生同情。
    正如桑景云所说,她不出来赚钱,难道要在家活活饿死?
    若是这样,那上海的女工和女佣,都不用活了?
    更有认识那老秀才的人,跟排队等着桑景云写信的人说起李秀才的事情:“那李秀才,帮人写信少说要收五个铜板,有时还会敲竹杠。”
    桑景英见桑景云受了欺负,也挡在桑景云面前,对李秀才怒目而视。
    洪掌柜适时和稀泥:“李秀才,你总要给几个孩子一条活路。”
    李秀才瞧见这模样,脸色变了又变。
    他来找桑景云,确实是气桑景云抢了他生意。
    他在清末时,靠着开私塾挣钱。
    可自从小学一所接着一所开,他的私塾就开不下去了,好在一些大户人家,依然会请先生教自家孩子,他就在王家谋了个职位,教王家的七八个孩子国文。
    王家每月给他八个银元,这钱足够他养活一家子,但李秀才跟桑学文一样,爱抽大烟。
    他子女都已长大,不需要他养,还会给他些养老钱,可即便如此,八个银元也不够他花,需要他帮人写书信来贴补。
    他平日里帮人写信,怎么都要收五六个铜板,若是请他写信的人要写的东西多,或是赶上他手头紧,那就要收一个银角子。
    王家给的薪水加上他写书信挣的外快,一月下来能有十几元。
    这钱能让他早起先卧在榻上,烟雾缭绕一番,再让妻子炒个鸡蛋肉丝,喝几盅酒,日子过得美滋滋。
    但这几日,竟无人找他写信!
    得知是桑景云抢了他的生意,他便来了这里。
    他觉得桑景云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脸皮必然很薄,他当众训斥几句,就该哭着跑掉,不曾想这小姑娘伶牙俐齿,还不将他当回事。
    就连外头那些泥腿子,也对他指指点点。
    李秀才知道自己占不到便宜,恼羞成怒:“我指点你几句,你却偏要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说完,他拂袖而去。
    见人走了,桑景英回头看向桑景云:“姐,你没事吧?那老头太过分了!”
    “我没事,”桑景云朝着桑景英笑,“你也别生气。”
    那老秀才闹这一出,只会让他自个儿名声有损,不会影响到桑景云,桑景元便也不当一回事。
    她坐回位置上,继续帮人写信。
    然后就听那个来写信的年轻男子道:“小小姐,你是好人。”
    “谢谢。”桑景云朝着对方笑了笑。
    不远处,三个孩子站在角落里,正好看到这一幕。
    其中一个孩子对那个个头最矮的孩子道:“桑景雄,那是你姐?你家这么穷了?要你姐出来给人写信挣钱?”
    另一个孩子道:“桑景雄,你家都要吃不上饭了,你怎么还花用银角子?怎么还来学校读书?”
    “桑景雄,那个老先生说得很对,你姐对那些粗人都笑眯眯的,将来谁还愿意娶她?”
    “唉,你姐的名声都坏了!”
    ……
    此时的小学,周一到周六读书,周日放假,当然也有些学校有一套自己的制度,何时放假自己决定。
    昨天是周日,按理桑景雄他们学校要放假,但因为周二是中秋,因而周日的假期,被学校挪到了周一,这样周一周二,学生就能休息两天,好好过节。
    放假前,桑景雄就跟同学约好,今日要一起到县城玩,今天,他大姐二哥出门后不久,他就跟同学一道,来了县城。
    出门前,桑景雄借口要买纸笔,从桑钱氏手上要到一个银角子,他来到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个肉包子吃。
    之后他们到处闲逛,来到洪兴纸号附近,正好瞧见李秀才指责桑景云。
    桑家阔过,桑景雄小时候也就见识了很多稀罕玩意儿,租界他就去玩过很多次。
    家里败落后,他来到县城最差的小学读书,心里头难受,又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就总念叨自己以前的“辉煌”。
    他今儿说租界的西餐多好吃,明儿个就说外国的点心多么甜,言语间满是炫耀。
    他的同学虽跟他一道玩,但心里对他多少有点不满。
    现在逮着机会,也就奚落起他来。
    当然,他们这般说,并非只为了奚落桑景雄。
    他们那小学收费低,请的老师也就不怎么样,教他们国文的是个旧文人,那老师平日里,总是怀念从前,说现在这不好那不好,对如今的妇女解放运动,更是嗤之以鼻。
    他们日日听老师讲这些,对桑景云的行为,自然也就看不上。
    桑景雄气得眼眶通红,朝着其中一人扑过去,就要去打对方。
    桑元善对孙辈的教育,一直很上心。
    哪怕是桑景云这个孙女,他都请了先生到家里教识字,还亲自教孙女打算盘算账。
    两个孙子更不用说,不管是桑景英还是桑景雄,都早早入学。
    桑景英十三岁小学毕业,跟洪旭一比似乎有些晚,但跟其他人比,却算早的。
    跟他一道毕业的,他的那些同学,很多都已十七八岁。
    桑景雄今年十岁,转到如今的学校后,跳级上了六年级,他的同学大多比他大,今天跟他一道来县城玩的人,就都高他一个头。
    只比洪旭稍微高点的桑景雄哪里打得过两个年纪比他大的人?他被这两人狠狠揍了一顿。
    好在那两人都是读书人,以前没怎么打过架,只会点花拳绣腿,因而下手不重。
    打完桑景雄,这两人有些害怕,一起跑了,只剩下挨了打的桑景雄站在原地,委屈万分。
    他站了一会儿,又去看纸店那边,然后就瞧见桑景云他们正在吃午饭。
    他的大姐二哥,和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坐在一起,正在吃肉!
    桑景雄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家里要啥没啥,他只能拿咸鱼下饭,他姐他哥呢?中午竟然吃肉!
    他们得了洪家的接济,却只顾自己享受,完全不顾家里人!
    桑景雄火冒三丈,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远处的洪兴纸号,转头往家里走去。
    路上,他越想越委屈,不停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