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金汁”
第317章 “金汁”
1636年3月12日,春寒尚未散尽,晨曦初露,始兴城外的青石板路上,便传来木板车那略显刺耳的咯吱声。
此时,整座城市还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沉睡未醒,城门楼上值哨的巡警,强忍着困意,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朝城下扫了一眼,又将身上那件略显陈旧却颇为保暖的呢绒大衣使劲裹了裹,跺跺脚驱赶寒意,随后慢悠悠地沿着石梯踱步而下。
“你们今天来的够早的!”巡警持着警棍很是嫌弃地敲了敲木辕,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亮。
“这要是来的晚了,‘金汁’可不就被别人给抢走了!”陈旺泉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朝身后那条宽阔的水泥路张望。
嗯,路上除了几个挑菜担的农人外,还不见有其他抢“金汁”的木板车身影。
“嘿,你们这么一大早进城抢‘金汁’,怕是还未来得及吃早饭吧?”那巡警摇头说道:“真不知道,你们忙活大半天,抢了一车‘金汁’后,回头还能有胃口吃得下东西!”
“呵呵……”陈旺泉闻言,咧嘴笑了,“这位巡总,你怕是未做过农活吧?咱们农人家别说拉上一车‘金汁’去田里沤肥,就是蹲在粪堆边上,闻着那味儿,照样能扒拉下饭去。庄稼要长好,肥料不能少,没这臭烘烘的东西,哪来的粮食填饱肚子。你说是吧?”
“……”那名巡警停了,怔了一下,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持着警棍使劲地再次敲击木辕,“好了,好了,赶紧抢你的‘金汁’去!瞧你说的话,听着怎么让人胃里这么不舒服。”
“哈哈……”陈旺泉哈哈大笑起来,双臂稍稍用力,拉着木板车便进了始兴城。
这年头,工业化肥还没影儿,人畜粪便可比香油金贵。
陈旺泉还记得小时候,村里的农人为了给自家田地施肥,不惜用三升白米的代价去换人家的一担粪肥。
广州城里还有粪行当铺,连称粪水都用上了戥子银秤,那精细劲儿,就像是在称金银财宝。。
在民间有句老话,“千斤粮,万担肥”,说的就是农人望眼欲穿的粪肥经。
崇祯七年的《金陵琐事》里就有记载,城东两伙粪霸为了争抢秦淮河画舫的大粪,三十多人抡着扁担粪叉当街群殴,惊得应天府差役提着水火棍来镇场子。
在家乡广州府番禺县,地方官府手段更绝,六房胥吏勾结差役,给每家茅坑发“粪票”,没这纸片片,收粪的连茅房门都甭想摸。
启明岛上的土地不算很肥沃,甚至不少农田还是烧了林子和草甸改造过来的,这就使得作物产出并不是很高。
此前,他们刚刚移民新洲大陆,在政府组织的拓殖队劳作,田地产出多少跟自己没多大关系,每日里仅需完成屯殖管理人员所规定的劳动定额就是。
可现在不一样了,分到自己手中的那四十亩土地,就是全家的希望,必须得精心伺候着。
平日里,他一有空闲就忙着平整土地,填平那些坑洼之处,铲除高包,残留的树根草茎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对于养田地的肥力,更是上心到了极点,平日里自家屙屎撒尿,一点都舍不得浪费,全都小心翼翼地堆积在田地附近,等着沤肥。
只要有空余时间,他就四处打听,到处寻摸粪肥,一心想着能多收拢些,全填到自家农田里。
当然,就他所在的村屯,不过五六十户人家,生产的粪肥极其有限,而且每家农人也跟他一样,对这些腌臜污秽看得甚是宝贝。
没办法,很多农人便将目光瞄向了始兴城。
作为新洲第一城,始兴的人口数量已急剧增长至八千余人,几乎占了整个新洲人口的五分之一。
而且,城市规模也扩大了数倍,有超过三十余家大小工厂作坊错落林立,酒楼、饭馆、商铺、市场、学校、医馆等诸多设施也相继拔地而起,已然成为西海岸最大的工商业中心。
始兴城是没有宵禁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地出入其中。
两年前,战争结束后,原有的城墙外又陆续建了若干居民区和工业区,使得这座城市如同大明许多城市一样,有了内城和外城之分。
只不过,新洲势力在该地区一家独大,不虞外敌入侵,倒也没急着给外城建一道城墙。
陈旺泉拉着板车,沿着内城墙根匆匆赶路,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约莫一刻钟,眼看就要接近目的地,前头巷子里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木桶响。
陈旺泉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脚下步子更快了,嘴里忍不住咒骂起来。
转过一排房屋,一眼瞅见一名汉子撅着屁股,正用一把长柄粪勺往茅坑里探。
“日你老母!”陈旺泉怒从心头起,顺手抄起墙角的一根扫帚就丢了过去,“好你个不要脸的粪耗子!这茅厕明明是我昨日便定下了,你却跑来偷抢!……你莫不是要作死!”
这种粮的要赶春耕追肥,而种菜的得保天天施肥,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无赖汉,跟咱爷们抢“金汁”。
昨日,凭着村长给作的保,跟这附近的片区巡官好说歹说,才求得今日一早来此收拢粪肥。
为了这事,他天不亮就爬起来,连口热乎早饭都顾不上吃,就想着趁早把粪肥拉出城去,要不然弄脏了街道,万一被卫生防疫的人逮住,还得缴纳一笔罚款。
可现在倒好,居然冒出一个粪耗子提前跑来偷粪。
这分明是在抢他田地里的收成嘛!
一时间,两人便推搡叫骂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引得一些早起如厕的居民纷纷围拢过来,抱着膀子,乐呵呵地看着热闹。
“都住手!大清早的争吵斗殴,想要造反吗?”
就在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几名巡警闻讯赶来,挥舞着手中的警棍,劈头盖脸地打在两人的后背,并将他们分置开来。
一名警长模样的汉子听到两人分说后,又好气,又好笑。
这他娘的什么事!
居然为了抢几桶“金汁”,这两农人便挥拳相向,闹得这般动静。
“这位巡总,他欺负人!”那名被陈旺泉殴打的汉子很是委屈,略带辽东口音地说道:“他叫俺……北方鞑子!”
罗从南闻言,立时皱起了眉头,颇为恼怒地瞪向陈旺泉:“你为何要辱骂他为……北方鞑子?”
曾为东江镇军将的罗从南对“北方鞑子”这个极具侮辱性的词语,很是忌讳。
我等虽为辽人,但他娘的可不是什么“鞑子”!
而且,新洲政府对于移民的地域隔阂也向来警惕,在将各地移民混编安置的同时,也在通过各种手段,极力消除每个人的地方属性。
只要来到新洲大陆,那便是新洲人!
不论你是南方的广东人、福建人,还是北方的辽东人、山东人,甚至是那些被归化的地方土著,都只有一个身份,即新洲人。
但是,地域之争,风俗之议,在众多移民群体中还是难以消除。
早来几年的那些广东移民,自诩为新洲开国的元老之辈,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老“资历”,平日里对后来的移民,尤其是辽东移民,难免言语间带些傲气,甚至还奚落调侃他们为“北方鞑子”。
这让人既感到无奈,又心酸。
“鞑子”,那对每个辽民而言,是一辈子的噩梦。
“这位巡总……”眼瞧着面前这位警长神色不虞地瞪着他,陈旺泉不免有些心慌,聂聂地说道:“他抢我的‘金汁’来着……,他不守规矩,他还动手打我了!”
“当街互殴,有违我新洲治安管理条例。”罗从南冷着脸说道:“将他们两个都给我带去巡警所,然后通知他们所在的村屯来领人!”
“巡总,你们不能这样……”陈旺泉听了,立时就急了,“你们将我带去巡警所,这不是耽误我拉粪肥吗?”
日他老母,自己要被带走了,谁知道会不会再冒出一个抢“金汁”的人,趁着他们都不在了,一股脑地将这座茅厕里的粪水给捞走了。
“聒噪!”罗从南没理他,大手一挥,命令几个巡警将他们二人推搡着,带往巡警所接受治安处罚。
虽然,我新洲治安管理处罚中,没有打板子、上枷以及站笼之类的苦刑,但训诫、监禁、罚金等轻微惩治手段还是有的。
要是罪责较重的话,比如,闹出伤人、致残,乃至死亡的恶性案件,那说不定就会被投入矿场或者转送至偏远屯殖点服几个月乃至十几年的苦役。
是的,新洲目前被直接判处死刑的犯人极少,一般仅针对颠覆、动摇新洲政权、叛国,以及暴乱、恶性杀人罪行,才会被公审处以极刑。
一些不甚严重的罪行犯人,基本上都是被判处苦役,为新洲的发展建设贡献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不过,新洲建立不过十年时间,万里迢迢来到新洲大陆的移民,绝大多数都是吃不饱饭的饥民、难民,在这么一个安定祥和的生活环境下,几乎都在为美好生活而努力打拼奋斗,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搞偷鸡摸狗的行径。
况且,新洲政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可比大明要严密得多。
别说下面的寥寥几个县镇、港口有经过培训的官员、书吏进行有效管控,就连最基层的村屯、拓殖队,也都处在政府精细管理之中。
每到冬闲时节,村(屯)长、拓殖队长、民兵小队负责人,乃至驻村的农技人员,都要分批前往附近的县镇进行管理培训,汇报地方生产情况,接受政府的最新指示。
故而,下面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事态还尚未扩大,便会被下面的基层组织很快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对他们而言,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和“功劳”,可不能因为细小的疏忽,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至于要动用警察的力量时,那就说明事情已经不小了,村(屯)长也无法将之压下了,多半是涉及到暴力犯罪,需要司法介入了。
要是再惊动了内务部,调动轮值民兵,甚至军队力量,那则意味着一场血腥即将到来。
所以,尽管新洲的移民们已然知道这些巡警跟大明的衙役、差役截然不同,断不会逮着机会使劲折腾犯事之人,但要被带回巡警所关小黑屋子,到最后还要通知他们所在的村屯负责人来领人,还是极为抗拒,一路上不断地讨饶说好话,希望能放他们一马。
但罗从南虎着脸,根本不予理睬,一心想要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谁叫其中某人嘴臭,辱骂辽人移民为“鞑子”呢?
“罗头,我听说前一阵子,咱们新洲从墨西哥西夷地界的几个小岛上买了两船鸟粪回来。”一名巡警一边走着,一边跟这位长官说着闲话套近乎,“这玩意施在田地里,获得的效果说是比粪肥还要好几倍。如此一来,咱们新洲农人到处抢夺‘金汁’的事怕是要少许多了。”
“嗤!”罗从南嗤笑一声,扭头瞥了一眼身后两个抢“金汁”的农人,“你怕是想多了!从墨西哥拉来的鸟粪,就算购买的价格足够低,但多少也有个不菲的运输成本吧?你算算,运到咱们新洲地界后,这一担,哦,这一吨鸟粪得卖多少钱?……最少也要六七块钱!”
“这一亩地,起码要用几百公斤吧?二三十亩地,那就是两三吨的用量,费……十几二十块!你要种地的话,舍得掏钱去买吗?这玩意,终究还没有证实效果如何,谁特么地愿意去冤枉钱!”
“这茅厕里的粪肥,好歹不怎么大钱便能沤到田地里,而且还能让庄稼至少增产两三成。你觉得,农人要施肥的话,该如何选?”
“嘿嘿……”那名巡警连连点头,附和着说道:“罗头说的是,咱虽然没种过地,但也常听老一辈说,庄稼一枝,全靠粪当家。这粪呀,有牲畜的粪便,也有咱们人排出的粪便,但用鸟粪肥田,还真没听说过。”
“可是……”身后一名巡警弱弱地问了一句,“可是,若鸟粪没用的话,咱们新洲为啥要大力气从墨西哥那边拉回来呢?”
“嗯?……”
“嗯?”
罗从南和那名巡警闻言,立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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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