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辩诬
第606章 辩诬
“这是诬蔑!这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捏造的,还请天朝不要.”信还没看完,吴允谦就激动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袁可立,正想要分辩一二,却凛然发现袁可立仍像先前那样冷冷地看着他。
袁可立不但坐姿没变,就连眼神也没有任何波动。“吴藩使还是先把看把信看完再说话吧。”
“我这.哎呀!”吴允谦只得惶然低头,继续阅读起剩下的文字。
信本就不长,剩下的文字就更少了。可吴允谦已经被袁可立的眼神给镇住了,他不敢再贸然开口,而是盯着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生生拖了些时间,想了些辩词才又抬起头:“袁参政,高参政,冤枉啊!这分明就是诬蔑。我王上至诚至忠,绝无临战与敌媾和之事。还二位上疏朝廷,奏明皇上为我小邦洗清冤屈!”吴允谦捏着信,整个人都在颤抖,拱手都拱不利索了。
袁可立并不接茬,只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指了指吴允谦身边一脸惊疑的柳应元和李庆全。“请把信往那边递一递吧。柳藩使和李藩使还没有看过信呢。”
吴允谦措好的词全卡了喉咙里。他脸色发青,仿佛一个刚过了霜的焉儿巴茄子。吴允谦迟迟没有动作,袁可立也就静静地等着。
“唉!”又一声重重地叹息之后,吴允谦终于把信甩了出去。
信纸在桌面上滑动,正巧停在柳应元的茶盏边。
柳应元还没伸手拿信,只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不过这会儿,柳应元的心里已经有了些许预备,所以他也就只是一声不吭地看过信,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将信递到李庆全的面前。
李庆全放下笔,双手接信,刚回头准备看信,却突然感觉有人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能是谁呢。李庆全疑惑地睨了柳应元一眼,发现满下巴白胡子的圣节副使正此时正缩着身子、低着头,仿佛一个没背下书但又不得不面对先生提问的孩子。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交互都没有。但李庆全还是很快就明白过来,那两下拉扯的意思大概是“不要誊抄”。
“袁参政,高参政。”吴允谦攥着拳,压着抖,一直等李庆全把手上的信放下来才开口。“我小邦忠顺二百年,从未有忤逆父母之邦、天朝上国之事。请朝廷万莫如壬辰旧事那般,在大战之时中了敌人挑拨离间之计啊。”
吴允谦所说的“壬辰旧事”,指的是壬辰倭乱期间,明军援朝之前,弥传在辽东内外、朝野上下的谣言。当时,倭贼从釜山登陆,一路打穿庆尚道、忠清道、江原道,逼得国王李昖不得不一路北逃,并遣使请援。
可是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大明方面已经对朝鲜的忠诚产生了怀疑。朝中许多大臣认为,朝鲜有可能与倭国勾结在了一起,想要一同入侵大明。所谓的朝鲜被倭兵侵略,大半国土沦丧,不过只是一种用以掩盖“假道射天”的谎言。甚至有人怀疑,遣使请援的国王都是倭寇找人伪装的。
虽然此后的事实证明,这些谣言都是假的,朝鲜确实被倭国入侵了。但这一来一回的验证与打探也还是浪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到祖承训率领三千辽东明军第一次跨过鸭绿江与托庇义州的国王见面的时候,汉阳、开城、平壤三都皆已沦陷,朝鲜在事实上已经亡国了。
“挑拨离间?呵!”一股不善的气息从袁可立的鼻腔中喷出。“我倒是想请教一下吴藩使,王督堂这样一位曾蒙我先皇帝天恩复国,‘身曹心汉’的敌营孤忠,有什么理由在我朝兵势正盛,捷报遍传辽东,复国有望之际挑唆我朝与尔国的关系呢?”
吴允谦一怔,只觉得袁可立话里有话。他略一思忖,突然想到:“袁参政岂不知这南关亡国之酋已是奴酋贤婿?”
“我当然知道。”袁可立淡淡地点了点头。“王督堂娶了一个叫莽古姬的奴酋女嘛,两人之间还育有二女一子。”
“对了啊!”吴允谦的惨白脸上突然飞出了一抹喜色。他伸长手,激动地指着仍摆在李庆全面前的信,“这分明就是那奴酋令其奸婿行的挑拨离间之计啊,还请袁参政,高参政一定要上疏皇上为我小邦辩诬啊!”
袁可立还是那副冷脸:“吴藩使有没有听说过去年发生在贼巢的国本之变?”
“跟,跟这个事情有什么关系啊?”吴允谦诧异反问。稍显病态的喜色也凝在了脸上。
“看来吴藩使也听说了,”袁可立微微颔首,接着问:“那吴藩使知道为何会有此国本之变吗?”
“不是歹善功高震主吗?萨尔.”吴允谦明显顿了一下,并急急地收住了涌到喉咙的话。毕竟代善的“功”,即是明军的“败”。更重要的是,那封告密信上主要涉及的,就是朝鲜国王李珲指使都元帅姜弘立勾结代善致使东路战败的事情。
“功高震主兴许是父子不和的根由吧,”袁可立眼睛一动。“但这个事情的起因却是一场内乱。”
“内乱?”吴允谦惊问道:“歹善奸污了那莽古姬?”
“不是兄妹通奸,是子烝父妾。”袁可立说。
“子烝父妾?”吴允谦更疑惑了,他实在不明白子烝父妾为什么能用来论证那封告密信的可靠性。
“歹善所烝之奴酋妾就是莽古姬的母亲,一个叫‘滚带’的女人。”
“莽古姬的母亲?”吴允谦当即就辩道,“那女人的岁数怕不是比我的岁数都大了吧?”
“呵”一阵短促而突兀的笑声稍稍消解了会客厅里的严肃。
“谁知道那歹善脑子里在想什么,”袁可立往传来笑声的方向瞟了一眼,却只扫见三张肃然的脸。“兴许是想行顺义王三娘子故事吧。不过他也太急了些,奴酋还没死呢。”
三娘子,也就是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的王妃。相传,三娘子其人“幼颖捷,善番书,黠而媚,善骑射”,九岁那年就作为“通婚和好”的联姻工具被父亲哲恒阿哈送给了俺答。隆庆五年三月,明廷敕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并特封“籍籍有声”的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万历九年,俺答死,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继土默特部首领位。次年,辛爱黄台吉按蒙古风俗,收继庶母三娘子,并袭父封为第二代顺义王。
万历十三年,辛爱黄台吉死,其子扯力克即位,三娘子三嫁顺义王。
万历三十五年,扯力克死。其孙,俺答汗的第五代孙卜失兔和三娘子的亲孙子素襄之间发生了一场围绕着土默特部大权,和顺义王位归属的“夺嫡之争”,结果使封王之事久拖不决。人心鼎沸之下,战事迫在眉睫。
万历三十九年,三娘子第二任丈夫辛爱黄台吉的次子,俺答汗的孙子,五路把都儿台吉集结蒙古七十三路台吉,进逼素囊。三娘子为避免战争,并重启贡事,同意遵循俺答生前与明廷达成之“世代相传为王,以长部落归心”的约定,将顺义王印移交给了卜失兔,并与卜失兔成婚,使其成为现任顺义王。此时,三娘子已年过六旬。
那日之后,袁可立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正值壮年的歹善为何要与父亲的老妾通奸,思来想去之下,他也只能将“滚带”视作奴酋的三娘子,聊作解惑。
“请袁参政明鉴啊!这王督堂虽蒙皇恩,但总归还是夷狄,”吴允谦以贬为辩,“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与歹善乃至奴酋反目成仇呢?”
“不,”袁可立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莽古姬大概也是反心已著。因为她的母亲,那个‘滚带’已经被奴酋处死了。女儿既反,女婿为何要忠呢?更何况,奴酋还是王督堂的杀父仇人。”
这一驳无懈可击,吴允谦彻底慌了。他搜肠刮肚,最后只能无力地辩解道:“这封信是不是那王督堂写的还两说呢。说不定,说不定这封信就是那个阿明命人伪造的,为的就是在南侵小邦之前挑唆天朝以阻援啊。”
“确实有这种可能”袁可立淡淡地应了一声。
“一定是这样!那阿明凶逆异常,狡谋频出”吴允谦当即接茬,意欲趁热打铁,顺着继续辩诬,不过他才刚开始发挥就被袁可立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再怎么也是无风不起浪!”袁可立低喝道:“乔游击的死,吴藩使要怎么解释?”
“.”吴允谦凛然住嘴,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这是他头一次在面前这个袁参政的眼睛里看见显见的愠意。他无意识地侧了一眼,正巧和柳应元对上了视线。
“乔游击确实是殉节自杀的啊。”吴允谦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就算是自杀,乔游击也被那个姜弘立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自杀的。”袁可立知道吴允谦并没有参与那场大战,更与乔一琦的死无关,所以即使说到伤心动情之处,他也强压着郁结的火气。“我来到镇江之后,可不止听一个人说姜宏立、金景瑞等鲜将不但媾降于奴,还想要绑缚乔游击献给奴酋以示恭顺。乔游击腹背受敌,突围无路,只得望阙再拜,投崖而死,以免辱国辱身.”说到最后,袁可立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了。
“.如今乔游击尸骨不存,他的家人只能在上海给他立衣冠冢,而那个什么都元帅姜弘立却被奴酋礼送回国,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袁可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吴藩使,事实煌煌如此,你要我们怎么相信尔国与奴贼无私呢?”
“他这.”吴允谦想解释,但他却没法措出辩解之词。“姜判尹啊不!姜弘立。姜弘立已经被抓起来了,正在义禁府受审呢。很快,我相信义禁府那边很快就能审明他的罪行,给天朝一个交代!”不知道义禁府能不能把姜弘立审明白,但这会儿吴允谦也只能这么说了。
“义禁府是个什么东西?”陆文昭突兀地插话进来。声音冷得像是一块坚冰。
“.”吴允谦一时没有应声,他循声望去,又飞快地看了袁可立一眼。吴允谦惊讶地发现,袁可立的脸色非但没有因为这千户官的插话而更加难看,反倒渐渐缓和了。
吴允谦望着陆文昭,但他仍用眼角的余光和大半精力观察着袁可立的脸色。“这位天将。小邦之义禁府可同比天朝之大理寺,或者说,厂卫。”说出“厂卫”两个字的时候,吴允谦突然觉得心头莫名一跳。
陆文昭左眉挑右眉压,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义禁府在哪里?”
“当,当然在王京啊。”吴允谦不明白这个千户为什么这么问。
“在王京哪里?”陆文昭又问。
“就在王宫边上,怎么了?”吴允谦心里不祥之感愈发浓重了。
陆文昭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回答吴允谦的反问。他向后一仰,淡淡地扔了一句:“不怎么,随口问一句。”
吴允谦疑惑地看着陆文昭,不待他细想,袁可立的声音又回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吴藩使。尔国现在才开始审讯姜弘立,未免太晚了些吧?”
吴允谦猛然回头,对袁可立解释说:“袁参政,您老明察啊。小邦就是想早审,也没办法审啊。奴酋上个月才把姜弘立、金景瑞等罪将放回小邦。在那之前,他们可一直在奴酋的手上啊。”
“我知道。”袁可立幽幽说道:“我不但知道他们一直在奴酋的手上,还知道他们一直过得很好。奴贼好掳人为奴,凡是被他们抓到的人,无论官民都得剃发易服,但是姜弘立他们却受到了款待。他们非但没有被剃发易服,反而有传言说奴酋曾打算将自己的未出嫁的幼女嫁于姜弘立。吴藩使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这一定是奴酋故意为之!”吴允谦急中生智,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全串起来了:“他们善待姜弘立等降将,再故意广传消息,为的就是离间天朝与小邦之间的父子亲情!您老仔细想想,他们为什么早不放人晚不放人,偏偏在屯兵宽甸,即将对我小邦用兵的时候把人放回来。他们一边放人,一边散布谣言,最后又派人送来这么一封诬蔑小邦,诽谤我王的信过来。这分明就是奴贼所行之连环计。万望诸位老爷明察啊!”
说着,吴允谦又站了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带着柳、李二人跪下,就听见一声呵斥:“坐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