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天意
第401章 天意
“他上了两封奏疏,一封是请辞,另一封是陈情。我先说请辞这封。”袁可立竟然真的就在这么一个随时都有人走动的地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会试结束那天,他在贡院门口吵着说要见你。第二天,便毫不意外地被人弹劾了,第三天他就上了这道奏疏。文章写得很漂亮。如果这道奏疏是他自己写的,那他真是一个做官的天才,稳得住、识时务。票拟也很有意思,我不知道这本奏疏的票拟是哪位阁老写就的,但显然是欲扬先抑的格式。就是冲着保人写的。辞表、拟保,一唱一和,以退为进。”
说罢,袁可立才将第一份奏疏递向徐光启。“你要看看吗?”
徐光启略一震悚,竟没有伸手去接。“那第二封奏疏呢?”
“第二封就更有意思了。”袁可立立刻换手,将第二封奏疏摆到首位。“他上疏陈述自己在都察院参与翻译时,所‘发现’的悖逆言论与不法行径。”袁可立用重音强调了发现这两个字。
“啊?!”徐光启瞪大眼睛,眉头紧皱,脸部肌肉不断抽动,显得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
徐光启确实在都察院的勘验奏报上,看见了关于汤若望的记述。但这样的内容很少,少到只在开头提了一笔、中间带了一段。和各种各样的定义论述、结集佐证、拟罪判词比起来,关于汤若望的记载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那唯一的一段,虽然将汤若望作为嫌疑人对待,但并没有给汤若望以负面的评价,用词也非常克制。只说了汤若望在航行日记里,曾不止一次表达对天朝的向往,还说皇帝乃“威服四方,万民朝拜”的“真天子也”。对汤若望大闹贡院的一事记载,也被春秋笔法缩略成了“不通国法”这四个字,而且紧接着就跟了一句“然受罚之后,亦能习法度典章以绳之”。
这样的描述导致徐光启在阅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汤若望放在心上。以至于在他的认知中,汤若望和其他在京的西洋人一样,也被锦衣卫禁锢在正西坊的耶稣会驻地里。
“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徐光启问。
袁可立回答说:“案发的第二天早上。毕竟是现任官员嘛,就算他到贡院去闹,镇抚司也不该没有驾帖就拿人。”
徐光启点点头,神色稍有缓和。但紧接着,袁可立又补充了一句让徐光启后背发凉的话:“听说还是魏首席亲自去放的人。”
“司礼监魏朝?”慌神之下,徐光启竟直呼其名了。
“是他。”袁可立说。
“那这封奏疏又是什么时候上的?”徐光启指向袁可立手上的奏疏。
“就在前天,”袁可立顿了一下,改口道:“或者说都察院拿出勘验奏报的前一天。而且这个事情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只要稍一打听就能知道,连街边的贩夫走卒都知道。正常的消息传递没这么快,显然是有人在刻意传播这个事情,制造舆论。”
“有人,”徐光启发凉的背后冒出了冷汗。“在刻意传播”
“对啊!”和徐光启不同,袁可立心里想的是某个跟汤若望一唱一和的阁老,比如刘一燝,比如韩爌,再比如叶向高,这些阁老都与徐光启交好。
袁可立尤其怀意叶向高。因为如果首辅方从哲不点头,那么第一封奏疏上那张先扬后抑的票拟根本就贴不上去。而在目前的内阁里,再没有比他更能影响首辅的人了。
“啧!”袁可立感慨道:“这两手真是漂亮!我还没看过都察院的奏报,要是这上面的内容不那么激烈,那么汤官正这顶官帽多半就保住了。”
“通政使司还没收到勘验奏报吗?”徐光启的额上也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调集全部精力,努力地将这些信息串起来,脑子在这一刻被用到了极致。
“没收到,”袁可立解释道:“都察院确实派了人来通政使司呈送勘验奏报和结集的证据,一大早就来了。不过都察院的人刚到我司门口,奏报和证据就被宫里派来的人给一齐截走了。不过我想,都察院的行文应该也不会太激烈。因为汤官正几乎全程参与了勘验。都察院贴出告示征募翻译,他第二天早上就去了。直到翻译馆解散。他才回到钦天监重新坐班。”
“以退为进,参与勘验,主动上表,泄露消息,引导舆论。见招拆招!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等勘验报告下到内阁,那位阁老再一保,把皇上那关过了,汤官正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你也可以借此为自己申辩.”袁可立还在沉浸在高人指点的想象中,不料徐光启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见招拆招。有一只大手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按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这只手框定的范围内做事。
饥饿、困倦、惊吓、惶然、恍然交织在一起,使得用脑过度的徐光启眼前骤然一黑。在漆黑的视线中,徐光启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张脸。那是王安那张儒雅中带着一丝狠厉的脸。在这个一闪即灭画面里,王安正捧着一本奏疏,笑嘻嘻地站在徐光启的面前,说:“徐部堂,您仔细着,要是君前失仪就不好了。”
徐光启向后一退,身子一软,竟平白地瘫了下去。幸而袁可立急急上前,一把揽住徐光启,才使他没有摔倒。
“子先,”袁可立看着徐光启那惨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徐光启视线恢复。他先是看见明媚到刺眼的正午骄阳,随后才看清袁可立的脸。“我还好。就是有些饿了。”
袁可立觉得应该不是这么回事,但也不细究。“你还能站起来吗?”
“能,多谢。”徐光启甩了甩脑袋,站直身子,向袁可立道谢。
“这两本奏疏你还看吗?”袁可立说道:“这都是通政使司存档的原本,我不能让你拿回去慢慢研究。要看就在这儿看吧。都是好消息。”
徐光启不想看了,他差不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了。不过,袁可立拿着奏疏专程找过来,他不看便又显得不领情。于是徐光启还是点点头,接过来草草地翻了翻。
奏疏上的内容和袁可立口述的内容几乎没有区别,但徐光启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一点新意,那就是行文和字迹。行文上,这绝不是一个“慕化”的色目官员能写出来的文章。即使汤若望天赋很高,学习能力很强,也不可能写得出来。尤其是第二篇,那里面连串的典故绝不是他那点阅读量能憋得出来的。他必然找了代笔。而在字迹上,徐光启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徐光启很快就看完。他收起心神,将奏疏递还给袁可立。“礼卿,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很有用。等空闲下来,我再登门道谢。”
袁可立收起奏疏,高兴地说:“咱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了,别搞得这么生分。”
袁可立和徐光启是在焦竑的引荐下认识的。
焦竑是万历十七年己丑科的状元,袁可立与之同科。万历二十五年,焦竑不顾必然到来的争议,毅然将徐光启的落卷拔至第一,强取为当年顺天府乡试解元。
乡试之后,徐光启正式拜焦竑为师,焦竑也将当时已名满天下,却被皇帝削职为民的袁可立引荐给徐光启,两人就此相识。
袁可立和徐光启同岁,不过按照礼制,袁可立既与大他二十二岁的焦竑同年,两人又是忘年交的好友,那袁可立就是徐光启的师辈。但袁可立并不讲究这些,只当徐光启是自己的知己好友,从不接受徐光启的高拜。
但是遗憾的是,这二位知己很少碰面,往来多靠书信。毕竟袁可立从万历二十四年开始就一直赋闲,除了偶尔游历访友,几乎都在老家,也就是河南睢州待着。直到去年,吏部上奏,请大批补充缺官。
当时,吏部的奏请被皇帝搁置,或者说否决了。不过一段时间后,皇帝又从那张名单里挑了几个起复授职。在吏部的名单上,袁可立是正六品的尚宝司司丞,而在皇帝给吏部的旨意里,袁可立直接就是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左通政了。
这已经不仅是起复了。要知道,袁可立在被万历皇帝削籍之前,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山西道监察御史。就算要升,按照官场惯例也是先低位起复,再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升迁。可是皇帝完全不讲官场惯例,直接就给了袁可立一个四品官,显然是准备重用。
不过比起徐光启,皇帝对袁可立的看重也就算不了什么了。袁可立罢官后,从不出入公府,平日很少关心官场的事情,连邸报也不看。来京之前,他还以为徐光启仍是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只不过因为辽事加挂了都察院御史的衔充作练臣,在通州督练新军。
可走到半路,袁可立却听说这个同岁的后辈直接进京当大宗伯,位列九卿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极特殊的偏爱,还是一种让袁可立难以理解的偏爱。
在袁可立看来,当时徐光启身上唯一的特点,就是积极兵事。在其他方面,徐光启并不比别人突出。就算跳着脚往上升,也该是进兵部,或是直接扔去辽东、朝鲜这些地方领兵,再不济也是去户部督饷,或者去工部造兵器、修工事。进礼部当掌印尚书实在是太怪了。
进京之后,袁可立原本的疑惑解除了,但心里又升起了更深的疑惑乃至担忧。
皇帝让徐光启做礼部堂官似乎只是因为他与西洋人交好,并推崇西洋学问。这确实是徐光启的独到特点,也能用来解释徐光启为何升迁。
但袁可立不理解。
尽管说袁可立也承认,西洋的学问确有其独到可取实用之处,不过这些学问归根到底也就是术而已,在大道上比之儒学并没有更多创新。袁可立对基督教的教义更是没有任何兴趣。
他实在不理解皇帝为何如此重视这些人,结合张天师受召的事情,袁可立甚至异想天开地认为皇帝可能是因为听谁说西洋人有什么修仙的独到法门,所以才格外重视。
出于对这一猜想的担忧,他还特意警告徐光启,让他一定要防着西洋人靠修仙法门、左道学术接近皇帝迷惑圣听。把徐光启搞得一头雾水。
放榜过后,袁可立离开科场,回到通政使司得知发生沈阳教案,皇帝震怒的事情,他竟有些窃喜。皇帝不为海外巫蛊所惑,这毫无疑问是一件于江山社稷有益的事情。
不过窃喜之余,袁可立又怕徐光启因为这个事情受到牵连。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天之内从云端跌到泥底也不奇怪。礼部尚书做不成了都是小事,要是给徐光启定下“导夷入华”的调子,被拿到诏狱严办,最后再安一个谋反的罪名,那才真是要命。
于是,袁可立立刻就把最近关于教案的事情全部打听了一遍,然后又带着两封奏疏,和阁中有高人奥援消息来知会徐光启,让他有所准备。
“礼卿。我要回部办事了,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徐光启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就是,能帮我一定帮。”袁可立立即点头。
徐光启将手伸进怀中,缓缓地将那本奏疏掏出来。“代我把这个拿去通政使司吧。”
“这是奏疏?”这回轮到袁可立问了。
“对。”徐光启点头道:“是奏疏,是我的奏疏。我要上疏皇上,陈奏沈阳教案事。”
“你这不是才从宫里出来吗?”袁可立大惑不解,两眼圆瞪。“什么时候写的!?”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是我写的!”徐光启半硬塞地将奏疏放到袁可立的手中,接着一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袁可立愣在原地,缓缓摊开那本奏疏,过眼一看,后背立刻就冒出了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