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造铳
第294章 造铳
银子发完之后,众将士尽皆散去。仓大使也带着银库的一干卫官属吏,牵着驼银子的驴返回原处。演武场上只剩了贺世贤、孙传庭,以及留作护卫的家丁们。
“走吧,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别搁这儿坐着发愣了。”贺世贤来到孙传庭的身边,一边扭腰,一边说话。在台子上正坐了小半天,腰都给他坐酸了。
“不会被逮到吧,要不趁着杨中丞还没发现,咱先跟他打个招呼?”孙传庭的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总觉得自己被贺世贤给带坏了,成了个狼狈为奸的老兵油子。
“小子。别这么老实嘛,要懂得变通!再说了,咱又没有把这钱揣自己的兜里。银子不还在库里躺着的吗,不会有事的”贺世贤仍是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还是那个话,咱要是不这么干,那这笔多出来的钱从哪里出?空饷还是克扣?”
饿兵难战,在饷粮不足的时候,想要给活人足饷,就得让死人继续趴在册子上领饷。
“上报朝廷,请朝廷单造一册。”孙传庭说道。
“天真。”贺世贤耸肩道:“以后或许可以,现在肯定没戏。”
“什么意思?”孙传庭不解。
“朝廷的兵饷都是规制的,你要增加开支,总得拿点战果或者说证明出来。”贺世贤说道:“就像人头功,我能说出它的百般不好。但要是没这东西,岂不是下面报什么就算什么了?”
“那探子的功劳要怎么证明?”孙传庭问。
“没法证明,只能在报大功的时候,靠你们这些笔杆子硬往上添。多写几句好话。”贺世贤说道:“比如收复陷城乃至攻陷贼巢之后,你就多写几句,给这个法子多美言几句。”贺世贤拍拍孙传庭的后背。“走啦。”
孙传庭站起身,还没说话,就听贺世贤接着道:
“但就是这样也很难。毕竟,皇上在宫里,再是想要了解这十万八千里外的事情,也只能靠疏奏文章。你和皇上非亲非故,他老人家凭什么偏信你的话。就算最后弄成了,少不得也要个两年三载的。”
“.”孙传庭沉默了。
“匀一匀,调一调。衙门有衙门的权宜,我们有我们的权宜。你以前当县令的时候,耗羡肯定也是该收收的,该拿拿的。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嘛。”
“唉。”孙传庭叹气,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那就先这样权宜着吧。”
贺世贤见这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被自己说动,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小得意。“你要是怕极,大不了我请你喝顿酒压压惊嘛。”
贺世贤嘿嘿一笑,想去搂孙传庭的肩膀。却被孙传庭一个闪身给躲开了。“我不喝。军情日紧,你也不许喝。”
“我发了财,也不能藏被窝里不用不是?”贺世贤耸耸肩。“不然我要这鸟钱来干什么。”
“看戏,听曲儿。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不许喝酒。”孙传庭说道:“不让你喝酒是左堂的军令。军令如山,我不能违抗。”
“看戏听曲儿不佐酒,那能有什么意思?”贺世贤是真来酒瘾了。“你就当不知道嘛。”
“不知道什么?”两人并肩走到演武场门口,正好撞见过来找孙传庭的杨涟。
孙传庭的头皮一阵震颤。“没没什么。他要喝酒,左堂不让。”
“.”杨涟也听过“贺酒疯子”一上头就忘乎所以的臭名声,于是也劝道:“贪杯伤身,听说皇上都把酒戒了,你怎么不能学学。”
杨涟拿皇上举例,把贺世贤给整愣住了,片刻后,他只好讪笑道:“您老怎么来了?”
“我想趁着天黑之前,去看看造办鸟铳的作坊。镇帅也一起去?”杨涟本能地觉察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但他也没有多问。反正他已经决定在沈阳常驻一段时间,这期间,他会照例把银库、粮库、武备库都给巡上一遍。
“好啊。”贺世贤立刻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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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管理和验收,也为了尽可能地防止建奴细作刺探虚实或是搞破坏。孙传庭专门划了一个远离火药库的区域,用以集中安置铁匠。冶铁矿,造铠甲,造枪头,打刀身,冶小炮的工匠都在这一片。
这里很吵闹,他们还没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不像海州市场上的铁匠铺,沈阳的铁匠铺并不对外出售兵器,这会儿也不兼打农具,因此前院儿后门都是关上的。不过民家的篱笆围子到底不高,一个身高正常的成人甚至不需要走近,便能看见里边儿的情况。
三人在几名亲兵的拱卫下,毫无阻碍地进到了这片有专人把守的区域,但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匠人们心里门儿清,大官自有小官接待,只要不在自家铺子停留那就算不得什么事。
他们只逛了片刻,便有一个负责总管此处的卫官迎了上来。这地方要是出了大问题,头一个砍的就是他的脑袋。
“卑职拜见贺镇帅,杨中丞,孙主事。”卫官恭恭敬敬地挨个行礼。
“杨中丞要巡阅造火铳的铺子。李佥书,带路吧。”孙传庭说道。
“是。这边儿请。”李佥书出自铁岭李氏,和李成梁同属一脉,最早能追溯到明初从朝鲜流亡而来内附大明的高祖李英。李成梁得势时,他的生活还算滋润,可谓是轻松又自在。不过李家被努尔哈赤打断脊梁骨之后,他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杨中丞,这个胡同的匠户都是造火器的。”李佥书三拐五绕,将众人带到一个另有卫兵把守的小区域。这里鳞次栉比地并排着四五十户人家,密度很高,但和之前刀枪甲胄铺比起来,却要安静得多。
“嗯,好。”杨涟随便挑了一家走近。
在他叩门之前,里边儿的铁匠便注意到了这些穿着大红衣袍的官老爷。见他们要走近细瞧,便主动带着在院子里劳作的一家老小过来迎接。
后院的门掩着但并未上栓,只轻轻一推门就被打开了。
“小人叩见诸位老爷。”当家的老铁匠只认识李佥书和他手下的衙役,也不懂朝廷的服制。但他还是机灵的,看李佥书那个点头哈腰的样子,他就晓得在场其他官老爷的来头肯定比李佥书要大,于是便顺遂地将“李老爷”改口成了“诸位老爷”。“起来说话。”杨涟看了贺世贤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自己开口道。
“谢老爷。”老铁匠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他知道该对哪个老爷说话了。
“你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杨涟扫了一眼,发现院子里除了老铁匠,还有两个成年男子,一个成年女子以及一个冲龄未满的小男孩儿。
老铁匠怔了一下。“回老爷的话,都在这儿了。这是小老儿的两个儿子,这是小老儿的孙子,这是大房的媳妇儿。”
“嗯。”杨涟眼神微动。看来这家的主母已经过世了。
“有制成的火铳吗?”杨涟说道:“拿给我看看。”
老铁匠没有动作,而是看向杨涟身后的李佥书。
“没有吗?”杨涟问。
“中丞,他这儿只造铳管。铳托是木匠削制的。组装也是另有专人掌造,没有成铳。”李佥书很珍视自己的工作和脑袋,丝毫不敢懈怠,因此对辖区内的一切都很清楚。
杨涟微微颔首道:“那就把做好的铳管拿给我看看。”
“是。”老铁匠领过命,转身就招呼自己的大儿子去取。
不多时,大儿子便抱来了几根长长的铁管。“爹。”
“你给我干什么,让大老爷看啊。”老铁匠从他的臂膀间拿起一根铁管,献宝似的捧到杨涟的面前。“大老爷,这孩子没读过书,呆愣愣的,您老见谅。”
“无妨。”杨涟微笑着从老铁匠的手里接过铁管,一边端详,一边问:“这应该不是成品吧?”
“大老爷火眼如炬。这确实不是成品,最新的成品咱已经交上去了。”老铁匠说道。
李佥书补充道:“成品已经用来造铳了,目前只造出了一批。”
“造一根合用的铳管要多少时间?”杨涟问铁匠道。
“回大老爷的话。”老铁匠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得一个月。”
“为什么要这么久?”杨涟追问道。
“是这样的。”老铁匠说道:“铳管要先造一条约莫有小指那么大的长铁棒为冷骨,然后在冷骨外锤裹一层精铁,精铁分三段撞合,撞合的时候,必须乘着接口赤红。等三段结合而成,就成您手里这样了。”老铁匠指了指杨涟手里的长铁管。接着说:
“锤造倒是用不了多久,只要备齐铁料,两三天就能锤造出一根。麻烦的是后续的钻管。”老铁匠又伸出他那粗糙的小拇指。
“钻管要用小指这么粗的四棱钢锥缓慢旋转。只有转得管内光净,才能发药无阻。这么一来,就大费时间了。”说着,老铁匠又吩咐自己的小儿子道:“去,把弓钻和钢锥拿给大老爷看。”
“原来如此。”杨涟点点头,接着问:“那批西洋的铳和你们原来造的铳有什么不一样吗?”
老铁匠说道:“倒也没什么不一样,鸟铳嘛,也就那个样子,只不过我们以前是用铆接固定铳管与木托,而新的鸟铳是用两段铜箍。小老儿不做组装,也不知道这好在哪里。但既然是上贡给皇上的贡物,自然是有他好的地方在里边。”
相比铆接,铜箍捆束最大的好处在于方便,省工序,能节约时间。
说话间,老铁匠的小儿子也把弓钻和钢锥给拿了过来。老铁匠从大儿子的臂膀间捡起一根未完工的铳管将之立在地面上,然后指挥小儿子过来给杨涟做示意。
“钻的时候下边儿要用个台子固定。然后就这么弄,快慢都得三十来天。”老铁匠最后说道。
“嗯,我知道了。”杨涟以前来得快,走得急,重点多在军队本身上,查后勤也只关注武备、银粮等库,就算有空来巡阅匠造,也不过囫囵吞枣,见秩序井然也就多不问了。因此直到现在才算是把造办铳管的工序给细致地查问了一番。
“好了,我没有要问的了,你们忙吧。”杨涟将手里的铳管递还给老铁匠,接着对这一家人躬身拱手。
杨涟“礼贤下士”的举动,立刻就让老铁匠的心里泛起了油。这可是个穿红色衣服的大官儿,凭着这个谈资,他能跟邻里的老伙计吹好久的牛皮了。
不过,老铁匠也不敢托大。不等官员们转身,他便又带着全家男女跪了下来。磕头道:“恭送诸位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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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刚出门,还没走几步,杨涟便问李佥书道:“打造这么一支火铳要费多少银两?”
李佥书回答道:“只能估算,很难细核。”
“无妨。就按估算的讲。”杨涟摆手道。
李佥书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总算铁料、铅料、麻绳、油漆,并摊入工匠的工时、禄米,一支鸟铳连带铳子、火药,造价约为一两五钱银子至二两银子每支。”制造铳托的木料是由闲置的守城兵出城砍伐的,统用于檑木、枪杆、铳杆、刀把、盾牌等物的制作。而这些守城兵的人力成本和役畜的草料成本,并没有被李佥书计入核算的范畴。
“造价这么高吗?”杨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李佥书。“我记得万历年间,蓟镇上报给兵部的鸟铳造价只在一两银子左右啊?”作为曾经的兵科给事中,杨涟对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李佥书脸色微变:“算出来就是这个数,您刚才也听见了,造一支铳管要一个月,光是把这根儿管子的工时折成口粮,就得六钱银子。而且管身都得用十斤粗铁才能锻炼出一斤的精铁来造,不然就有可能炸膛。这些都能问到的,您要是还不信,那就去抄查我的住处。看我有没有藏私克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