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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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就如同油锅里滴进?了冷水, 很快就沸腾起来。
裴延年迈入主屋时?,下人就已经将?所有的东西准备好了。三个人在正厅解下身上的蓑衣,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干燥巾帕胡乱擦了擦。
“夏嬷嬷, 你先带着琦月去碧纱橱,换一身干燥的衣物。再?派人去景芳院, 派人告诉二嫂一声, 说?琦月已经回?来了。”
“小叔!”
裴延年脸上的水已经擦干,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颜色浓重, 更像是山水画。
他看向将?蓑衣抱在身前满脸焦急的小姑娘, 语气缓和了些。“你出去多久, 你娘就担心了多久。既然?已经回?来了, 你就同她好好说?, 这又没办法躲过去。”
裴琦月抿唇,仍旧站在原地。
“琦月。”裴延年沉着脸,加重了语气。
裴琦月这才转身, 满脸愁绪地跟着夏嬷嬷往碧纱橱走。
而裴延年则是带着裴策洲去了侧厅。
老?夫人从马车上摔下来伤了脚踝, 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 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过来。她听说?裴延年回?来之后,就立即让婆子将?她背到侧厅, 上半身伸直了朝着外面看。
等见到裴延年时?,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在见到身后跟着的整个人如同泥水中滚过一遭的裴策洲时?,笑容就完全僵硬住。
裴策洲前十七年都是被富养的公子哥,白白净净, 嘴甜又会哄人开心。老?夫人不是不知?道他能力上欠缺,不过在她看来, 镇国公府的财富足够让他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生活,做个富贵人又有何不可?
可现在的裴策洲全然?变了样子。
整个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也瘦了不少,身上还?混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黄褐色点?子。哪里有出发时?公子哥的派头,完完全全就是街头上流浪的散汉。
心口如剜肉一般疼着,老?夫人眼眶一热,双臂朝前伸着。“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
裴策洲往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却拒绝了拥抱的动作,轻声说?:“祖母,我身上脏。”
这句话让温氏的喉头一哽。
裴策洲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率性而为,什么时?候这么考虑过别人?
她拽着他的手,身体往上将?少年抱在怀中时?,闻到雨水冲刷之后仍旧存在的汗酸味,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滚落。“不脏,不脏……怎么就一下子瘦成?这个样子。”
“锻炼锻炼就瘦下来了,祖母,你看我是不是精壮很多。”裴策洲抬起胳膊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这次我学了不少骑马的技巧,等天气好了,我带你去马场怎么样?”
老?夫人伸手捂着脸擦眼泪。“去什么马场,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呆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将?身体补回?来。”
“好,我都听你的。”
窗外是嘈杂的雨声。
好像从他们回?来之后,雨就下得更大了。
天色也跟着暗沉下来,将?暗未暗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落进?来,给相拥而泣的两个人涂抹上一层温情的色彩。
裴延年作为旁观者,丝毫参与不到这种温情当中。
他孤身站在阴影里,披风之下完全湿透的身体感觉到丝丝凉意。浸润的眉心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眸光微敛静静地瞧着自己的母亲。
最后他的身体动了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两个人叙完旧。
老?夫人情绪发泄之后,用手擦了擦眼泪,“现在天气冷,你赶紧下去洗一洗,换一身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裴策洲没有动,侧过头去看向坐在下方的男子,见他没说?任何话之后,迟疑着站起来朝着外面走。
“好。”
等人离开之后,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长嫂的事,都已经知?道了?”
“嗯,新月写信同我说?过。”
老?夫人擦眼泪的手的一顿,声音更是如同砂纸打磨过一般。
“她是怎么说?的?”
“你当时?不在场,可能被她信中的话吓到,实际上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前几日去看过你长嫂,她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被人利用,现在已经知?道后悔了。你都不知?道她现在过成?什么样子,形销骨立连站都站不稳,却整日跪在佛堂前替自己赎罪。她还?和我说?,等你回?来一定?要给你道个歉。”
“她也就是一位可怜的母亲,怕策洲日后立不住。现在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帮帮……”
裴延年冷不丁出声:“她错在哪里?”
一句话打断了老?夫人的喋喋不休。
老?夫人愕然?抬头,朝着男子的方向看过去。
进?屋这么久,男人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一层,表面有层黄褐色的灰尘。此时他横刀立马坐在圈椅上,双手放置在跟开的膝盖上,硬朗的五官没有一丝表情。
他微微侧过头,光线在眉骨处落下锋利的一笔,“你不是说?她知?道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老?夫人收敛了神情,嘴角垂下。
“这次唯一受伤的就是我,我也没想着怪她,就算有错也是小错。延年,当年裴家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你嫂子原本?就是可怜人,你当真要计较?”
“你别忘了,没有你嫂子,就没有你今天的位置。”
裴延年没说?话,淡漠的视线扫过去,整张脸隐匿在黑暗中瞧不出神情,只是周身的气息凌厉得骇人。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语气过重,缓和了语气。
“我这么说?,也不是让你将?爵位还?给策洲。就是希望你能记得这份情,这一次帮她一次。策洲年纪正小,又尚未成?亲,不能有一位获罪的娘。”
老?夫人这么说?是有缘由的。
大周开朝就封了三位国公,裴家得了“镇国”二字,手上的权势就可见一斑。
老?国公同先皇打江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授予爵位之前先皇开玩笑说?想要替裴清安指婚。裴清安是裴家的长子,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渐渐显露出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板上钉钉的要成?为裴家下一代的话事人。替裴清安指婚,不仅能防止裴家与权贵结亲最后养虎为患,还?能将?裴家与皇家更进?一步的绑在一起。
老?国公原本?就无心权势,就直接同意了,这就有了裴邵两家的亲事。
当初裴家出事,圣上其实更属意裴策洲继承裴家,也做好了再?登上几年的准备。可在这时?候,邵氏求了老?夫人之后进?宫,最后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了裴延年的身上。
这也就是邵氏为什么敢肆无忌惮下药的原因。
只是邵氏忘了,如今的裴延年对于皇家来说?,早就不是一块不成?功就可以丢弃的利刃雏形,而是一柄能震慑边疆见过血的利刃。
所以动了手的邵氏,会被迁怒舍弃,成?为平息争端的弃子。
裴延年其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提及到此事,也没有想到原来当初自己进?宫在亲人的眼中,会成?为一件捡漏的喜事。
对于毫无自保能力的稚子,卷入风波当中真的是一件喜事吗?
裴延年疲倦地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着,试图要平复内心惊天骇浪的情绪。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嘈杂到整个世界都是雨声。
老?夫人仍旧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念着这些年镇国公府的不容易,念着当初邵氏是如何支撑起家里,念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
突然?就听见男人开了口。
“我会进?宫面圣,替长嫂说?情。”
直到这时?,老?夫人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样就好,我们是一家人……”
“但在策洲和琦月成?亲之后,”裴延年睁开眼,眼底还?带着长途奔波之后的疲倦,预期缓慢而又坚定?:“就分家吧。”
“分家?”老?夫人脑子一阵空白,拔高?了声音,声音都变得尖锐,“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分家和不分家的区别可大着了。
如果不分家,裴策洲顶着镇国公府长孙的名头,日后前程不必操心。可要是分家,他就要开始顶门户,在外打拼更多的是看自己。
“您说?呢?”裴延年反问回?去。
他整个身体朝椅背靠去,放在扶手上的手臂鼓起,声音冷静而又沉稳。
“离开京城我就同您说?过,江氏年纪还?小,又怀有身孕,您多照看些。您也答应了下来,只是现在您又在做些什么呢?”
老?夫人心虚地错开视线,“可她不是好好的吗?”
“她还?好好的,是因为她聪明,下毒的人没有得逞。可要是她没有一点?儿防备呢,送到汾州的消息会是什么?”
“我就想着,她受了这么大惊吓,您总该问问她的情况,多照看些。哪怕您没那么喜欢她,也看在孩子、看在我的份上,也该对她多关注一点?。可从我进?门到现在,您替长嫂考虑了,替策洲谋算了,那有没有替新月想想呢?”
老?夫人下意识替自己辩解,“不是我不关心她,而是如今,整个镇国公府都关注着她,她身边压根就不缺照顾的人。”
“所以就不需要了吗……就像是当初我进?军营,你也觉得不需要一样。”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弥散的水汽涌入进?来,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老?夫人没了话,瞳孔骤然?紧缩,下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在地毯上落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男人,却发现逆着光的他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强烈的光刺得她的眼眶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