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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喂药

      盈时总也忘不掉年幼时的点点滴滴。
    轻飘飘的那般不真实却又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年幼场景。
    她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风流倜傥相貌俊美的世家子弟,当年想要嫁给陈郡阮郎的娘子如过江之鲫。
    阮郎饱读诗书,雄心抱负, 十八岁入朝廷为官后颇有阮家祖上之遗风。一路升迁, 官路顺风顺水,二十出头的年纪父亲就做了持节使。
    他替朝廷出使各域,游走各国, 结交各方英雄好友, 后来更是与梁冀父亲成为莫逆之交,叫两家小辈订下了婚约。
    元和三年,父亲升任平州别驾, 却因平州治下不太平边境交界处战乱频发,父亲上任未久赶上兵乱, 父亲死守殉城,母亲毅然决然从夫而去,自刎殉情。
    二人死守殉城,感人至深的爱情为人津津乐道,令人心生敬佩。
    可唯独于盈时而言,他们是那般的残忍——多残忍的父母啊,才能将年幼的孩子抛下。
    盈时那时约莫只有三四岁,甚至更小,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年纪。
    她脑海中甚至寻不出一丝一毫关于父母的记忆。
    她对父母所有的印象, 所有的听闻, 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小时候, 桂娘时常告诉她,她的父母有多喜欢她。
    “头生女,可是掌上明珠。”
    “你父亲每日出门时都抱着你不舍得撒手, 常言道惯子如杀子,可只你父亲不听。”
    “那我母亲呢?我母亲待我好不好?”年幼的盈时扬起唇角,期盼的眼睛看向桂娘。
    桂娘笑着说:“好啊,十月怀胎生了一天两夜生出来的,姑娘待你如何还能不好了?只是你娘没你父亲那般惯你,你父亲做慈父,你母亲自然只能做严母了,不然你还不是闹上天了。”
    小小的盈时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蛋,她每回在听见桂娘说父母时,总是笑嘻嘻的,闭上眼睛幻想着,幻想她们还在身边的样子。
    盈时其实有时候十分怨恨他们,怨恨他们的无情,她才不要什么英雄父亲,母亲。
    她宁愿她的父亲是贩夫走卒,宁愿他们是卑贱的奴隶,宁愿他们是大难临头弃城而逃的败将,只要他们活着。
    而不是现在这般,一家三口阴阳两隔。
    他们留下生前身后名,却留自己在世间受尽委屈。
    是啊,盈时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她从来不知被父母疼爱是什么滋味。
    桂娘是很疼爱着她,她没了母亲,桂娘便是她亲生母亲。
    可她们终归同母女不一样。
    桂娘对她的好多是藏在心里,人前人后主仆有别,她从不会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举动。
    盈时小时候没见过时,并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少了什么,日子稀里糊涂的过着挺好。
    可那年,盈时看到叔母抱着新生的堂妹,笑得那般温柔美好。
    原来,往日里教导她规矩时严肃到不容许她出一点错的叔母,也会那般亲昵的抱着堂妹,去蹭堂妹柔软的脸颊。
    哪怕堂妹的口水弄脏了她新做的衣裳,哪怕堂妹长得不好看,又格外的好哭,哭起来是惊天动地,她都舍不得呵斥堂妹一句。
    叔父每回下朝回来后,都会将堂妹高高抱起。
    盈时那时才猛地意识到,原来父亲母亲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叔母不是她的母亲,叔父也不是她的父亲。
    她只能在暗处偷窥着旁人一家三口的幸福。
    后来,盈时再大了一些,她就不会再想这些叫她不开心的事儿了。
    她只一门心思的想着,她要赶紧嫁给梁冀才好。
    她才不要继续羡慕旁的人。
    明明她可以拥有自己的幸福……
    明明若是父母没有去世,她会比谁都不缺幸福——
    ……
    她的这场病来势汹汹,才不过半个夜里,就烧的浑身烫得厉害。
    起烧太快,可不是一件好事。府医被叫了来,却也不好入内室去诊断,只隔着门窗问婢女她的病症情况,而后赶紧写了药方子,叫婢女熬药送进去。
    盈时在梦中也是紧咬着牙关,浑身冷汗,什么药都喂不进去,还断断续续说着胡话。
    这般样子,叫婢女们吓的没了魂,便是连府医也是从未遇到这般情况。
    甚至连春兰与香姚都忍不住猜测,莫不是今日白日里娘子去了山洞撞了鬼,丢了魂的!
    园里一片乱麻,若非是天子脚下,又是国公府邸,桂娘只怕早就夜半去寻那些回魂的法子敲锣打鼓烧香拜佛去了。
    只能尝试着将她脱了外衣,一遍遍捏着湿帕子往身上擦拭。
    幔帐里潮湿同闷热织成一片。
    盈时浑浑噩噩间只觉得耳畔很吵很吵。
    鼻尖涌来一阵香气,香味好熟悉,好熟悉……凉飕飕的像是秋日里吹来的风,吹散了她浑身的热气。
    那人越过层层叠叠的宝罗纱帐,朝她俯身而来——
    她身下是香妃色素软绸缎锦褥,绣着精美绝伦的紫藤花纹,海棠红水绿烟缎五色被,柔和又鲜亮的颜色,与往日里少女习惯穿的素色衣物截然不同,几乎与少女年轻曼妙的身体,美丽的面孔融为一体。
    那只朝她伸来的手仓瘦,却有力极了。指骨捏起迎香枕上双眸紧闭的少女两腮,挤着她两颊绵软的腮肉,叫她脸上酸疼的厉害。
    盈时难受极了,她嗓子里含糊的低哼了一声,动了动下巴想挣脱那道桎梏,却抗不过那人越来越大的力。
    丰润的唇瓣被朝着中间捏开,她脸上红扑扑的,齿间终于露出一条缝来。
    紧接着下一刻,温热的液体被浅浅灌了进来。
    那药一滴一滴钻入她的嘴里,大多数沿着她的唇角滑落。
    很苦,很涩……
    昏睡的少女紧紧皱眉,她可太讨厌这个味道,太讨厌了……
    她想闭紧嘴,可那人捏着她的腮,她怎么使劲儿也合不上。盈时浑浑噩噩中便只能拿着舌尖拼命抵着唇齿,抵死也不准那些药汁灌进来。
    又是一如以往,无论怎么灌入,药汤总能被她毫不留情吐出来,一滴不剩的吐出来。
    她倒有的是能耐。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她根本喝不进去,一滴都喝不进去。
    他耐心的一点点喂,她全部往外吐。
    她烧的非常厉害,意识更是越来越模糊,面色绯红,肌肤却很仓白,在只点燃了几根烛火的昏暗内室一眼望去是触目惊心的雪白。
    甚至可以清晰地瞧见她额角上一条条的青紫脉络,与那颈窝间透出的粉。
    下一息,男人不在手下留情,冰凉的指腹抵上那张烧的滚烫的唇肉,延着两排糯米粒一般的贝齿,那只手继续往内直到指腹拨开那只抵死反抗的小舌,抵上她的牙关。
    梁昀一只手端扶住碗口,另一只手紧捏着那尖尖的下颌,压着她的唇舌,端过漆黑的汤药几乎是一鼓作气灌了下去。
    又是不成。
    女子可不比男子,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受力点,梁昀不敢用力,速度稍微快一点她就连连地咳,紧闭的眼皮上,泪花都沾上了睫羽,顺着眼角一滴滴落去枕上。
    这是急不来的。
    梁昀只得放缓速度,一口口往她嘴里喂,病中的姑娘经过许久折腾好像渐渐能接受了,能接受难闻的苦味。
    阻止也阻止不了——
    她竟是昏昏沉沉的倚着身后香枕,小口小口随着他的动作吸吮起来,含着他喂去嘴边的碗口,将漆黑的药汁一滴一滴咽下去。
    尽管仍然有许多顺着她唇角滑落,落在那大片皙白挺立的胸脯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
    一碗药汤终于缓缓见了底。
    “唔……”岂料,他手才一离开,那烧糊涂了的姑娘竟又是哼了起来。
    柳眉蹙起,皱着鼻头,满脸的痛苦模样呜呜的小声抽噎着。
    梁昀喂完药便转身就要走,岂料盈时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眸,一双雾蒙蒙的眸子都被烧的通红,意识惺忪模糊地像是喝醉了酒。
    她睁着眼,杏眸含嗔,红唇轻颤。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瞧。
    像是盯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谁。
    梁昀眉心一压,脸色几乎可见的冷了几分。他不想去理会她这个烧的糊涂了的人,给她喂了药,能不能好转就看她自己的命。
    要是真被烧傻了那就傻吧——
    才说傻呢,却见她果真就傻乎乎的仰着脸蛋,喘息的厉害,抓住了他的手掌便往自己脸上依着去,贪恋他手掌的点点寒凉。
    梁昀见她状态十分不对,还是担忧地去问她:“你可能听得懂我说话?究竟还有哪里不舒服?”
    今日她的状态十分的不对劲。
    “我这里疼。”盈时胸脯喘息,唇齿说话都软绵绵的像是在云端飘,飘着飘着,飘去他耳畔,打着旋儿钻进去。
    梁昀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不确定这孩子究竟是醒来,还是烧坏脑子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哪里疼?”
    盈时却忽地朝着梁昀伸出柔软的手指,指着自己白盈盈的胸前。
    她泛起浓重的鼻音,像是一个孩子一般,朝他哭着说:“我心口疼……”
    “怎么办,我心口好疼呐……”
    ……
    “早知三少夫人不是寻死,爷也不要这般着急过去。火急火燎的助她一回,明儿院子里传爷去了后院,反倒不美……”
    阴云闭月的夜晚,闷热而潮湿。
    冰鉴里的冰早已消融。
    梁昀回了自己院子里重新沐浴更衣,出来后耳畔全是章平絮絮叨叨的叹息。
    何止是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