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前尘往事
第413章 前尘往事
1989年的日本发生过很多大事。
比如执政不满两年的首相竹下登引咎辞职,日本检察当局传讯了3800人次,搜查了80余处,查明有7000余人卷入,其中包括40多名国会议员,时局动荡如斯;
再比如,足立区绫濑发生轰动一时的“绫濑水泥杀人案”,对当时的日本社会造成极大的打击,为了防止河蟹就不过多赘述……
当时的社会氛围低迷且混乱,父母担心女儿会遭到坏人凌虐,亦或者担心儿子耳濡目染变成坏人。
可想而知,源玉子离家出走需要多大的决心,同时身处于政坛漩涡的九条唯又该多么焦头烂额。
倘若源玉子才十六七岁,离家出走无疑是熊孩子行为;可她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有脱离家庭独自外出打拼的想法很正常——当时的源玉子深感世界污浊,亟需一名清廉能干的名警部去拯救!
既然没人站出来,那就由她来以身作则!
为了追逐梦想,源玉子甚至已经下了冒死的决心,她离家出走前还留了封遗书,上面写着‘万一我惨遭歹徒杀害请妈妈不要为我伤心’、‘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只想要出发远行’,和她后来在巢鸭交番寄出的两封吹牛信件有异曲同工之妙。
九条唯看完‘遗书’,整个人都要裂开了。她不由分说,派几名专员和保镖去抓人,哪怕动用暴力,也要把源玉子拽回家来。
源玉子躲在川合家中,正计划着该去哪所警校报名,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住持伯伯大声呵斥,阻拦外人擅闯佛门重地,她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来者不善,八成是来抓自己的,鞋子都顾不上穿,拔腿翻窗户逃跑。
她刚翻过院子栅栏,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保镖摁住了川合,另外还有三名专员翻窗户来抓人。
“快跑!玉子快跑!”川合大叫,一副壮烈牺牲的架势。
源玉子赤着脚在街道上狂奔,还没跑多远,天边乌云沉沉,空气越发湿闷,一声雷鸣作响,天穹划过闪电,暴雨说下就下,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街上行人四散,路面上车流交错,她趁着暴雨遮挡视线,成功甩掉了追兵。
川合家肯定是回不了了,保镖们不傻,会在那里守株待兔。
源玉子靠在便利店门边,双手拧着衣服下摆水渍,她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连一双鞋都没有,像是在外流浪的孤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咕噜……
源玉子腹中饥鸣,小手摸了摸肚皮,自从离家出走,她还没来得及吃一口热饭。
难道要这么灰溜溜的回家吗?
便利店飘出泡面的香味,上班族靠着玻璃窗嗦面,店员们正在处理打折便当。
源玉子馋得流口水,她趴在玻璃门外,盯着店员手里的鳗鱼饭。后者问她要不要买,她一摸兜,分钱没有,只能露出一张苦瓜脸。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打工抵饭钱,不求工资,只要有吃有住就行,远处忽然传来保镖的呼喝声,吓得她连忙回头,左右四顾。
“在那!”
“堵住路!”
“别让她跑了!”
源玉子抱头鼠窜,别提有多狼狈了。
在当时的源玉子看来,1989年是她人生中最灰暗、最惨痛、最挫败的一年。她四处躲藏,风餐露宿,每天担惊受怕(虽然只有三天),但她至少学会了反抗。
如果她不离家出走,按照原定的人生轨迹,接下来她会继续考取学位,读研或者读博,或许会在艺术与语言专业上做出杰出贡献,拿到一两个充门面的奖项,由长辈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这样的人生很平稳,但她不想要。
……
但对于伏见鹿而言,1989年是普通的一年。
他刚穿越到日本,对于1989年的印象只有昭和天皇驾崩,正式公布将以“平成”作为新年号,日本进入平成时代——以及原主穷得房租电费都交不起了,同时找不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不得不去走门路当出租车司机,最后因过度熬夜猝死在车上。
为什么当出租车司机还要走门路呢?因为1989年出租车行业管理严格,准入门槛很高,依据日本《道路运送法》,出租车相关事务有严格规定……伏见鹿好歹是名古屋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和一堆高中生竞争出租车司机的工作还是绰绰有余的。
伏见鹿重活一世,接受现实之后,他的目标很淳朴,就只是想找一份能够混吃等死的铁饭碗,平时喝喝茶看看报,偶尔翻阅卷宗自娱自乐,能过上平稳的生活,此生便无憾了。
伏见鹿当时还没有念警校当警察的想法,回顾原主的记忆后,他觉得当出租车司机也不错,没事可以跟客人唠嗑,还有小费拿,保险金齐全,收入相当可观,月休八天,比他上一世当律师累死累活强多了——至少他穿越当天是这么想的。
现如今想来两人还真是青涩,一个立志当卷王名警部,另一个决心躺平当咸鱼……这种事没办法说谁对谁错,毕竟想过怎样的人生,是当事人自己的事情。
两人初次相识,是在1989年7月28日。
彼时北海道大暴雨,高架桥上挂着水幕,天空晦暗阴沉,街道亮着霓虹招牌。伏见鹿驾驶着出租车,穿行过北海道小樽,他刚送完这一世的第一位客人,正在返程途中。
下高架桥后,是一长段海边公路。远处大海在暴风雨中咆哮翻涌,黑色的浪潮撞击崖壁,化作白玉碎裂。
当时他的心情相当复杂,之所以继续接单开车,只是单纯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已。日本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很新奇,可他没心情去欣赏风景。
按照原主的记忆,他驱车至城区,刚开锁准备下车收工,路边斜蹿来一个矮个子女孩,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就钻进了后座。
“快开车快开车!”她拍打着靠椅。
伏见鹿瞥了一眼车外后视镜,只见街角冲出来三个壮汉,身穿风衣面相凶恶。见女孩上车,他们二话不说掏出警官证,大喊道:“警察!靠边停车!”
咔哒,车门上锁,发动机轰鸣,车灯穿破雨幕,保镖望着出租车轮胎打滑,在街道上狂飙而去。
他们再次功亏一篑,气得跺脚搓头,找了个电话亭,向长官汇报情况。
“……对,我出示了警官证,没用。”
“车牌号北海道11た56-78,往薄野去了……”
“请务必在前方布控,这次绝对不能再让她逃了!”
……
源玉子咽了口唾沫,她有不妙的预感。
一般出租车司机听到‘警察’两个字,绝对会乖乖配合停车,而不是猛踩油门,像是生怕被抓了一样……只有罪犯才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车载电台响起本地新闻,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播音员语气急促道:
‘这里是札幌警察本部的紧急通报,札幌市中央区南4条西2丁目路段发生持刀杀人事件,一名二十多岁女性死亡,嫌疑人目前在逃。现将嫌疑人特征公布如下,请各位市民协助配合……’
刺啦——
出租车司机随手扭动电台开关,紧急播报戛然而止。他不断换台,直至电台传出悠扬的音乐,这才满意松手。
水汽弥漫,寒意透骨,源玉子打了个哆嗦。
她如坐针毡,回想起关于绫濑水泥杀人案的报道,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别过脸不敢吭声。
“在哪下车?”出租车司机头也不回问道。
“就、就在路边……这里就行……”
源玉子吓得说话声音都变调了,她那个时候非常胆小,要是没有川合做陪,她的胆子大概只有鼻屎大小。
“你确定吗?”出租车司机又看了眼窗外,并未停车。
源玉子确定了,她确定司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眼下情况危急,她孤身一人,得想办法自保。趁着司机还没回头,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不、不准动!”
源玉子略微起身,身体前倾,用钥匙抵住了司机的后脖颈,假装那是一把刀:“要、要是我手一抖,你小命可就不保了!”
司机没吭声,他轻踩刹车,将出租车停在路边。源玉子正准备下车逃跑,不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她探头望去,开车的正是追她的保镖。
“继续往前开!不准停!”源玉子差点喊破嗓子。
司机又是一脚油门,她差点没站稳,栽倒在车座上。警车紧追不舍,举着喇叭让出租车靠边停。司机并未理会,反而猛踩油门。
出租车和警察在雨中狂飙,源玉子心脏都要吓得跳出来了,生怕一个漂移车毁人亡。
要是她的追梦之旅就这样画上终点,死了也会变成不肯投胎的怨鬼。她尖叫着让司机停车,后者询问到底是要开车还是要停车。
“慢点、慢点就行!”源玉子反趴在座椅上,直接变成尖叫土拨鼠了。
“慢点不就被追上了吗?”司机反问。
“那是警车啊!你、你难道不在乎警车为什么要追我们吗?”源玉子又觉得他不像逃犯,毕竟刚才他是准备停车来着。
“因为你杀人了?”司机准备转头:“需要法律援助吗?”
“不准回头!!看着前面的路啊!!”源玉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双手捧住司机的脸,跪坐司机后面,强迫司机目视前方。
司机猛打方向盘,真就表演了一出雨中漂移。源玉子能听到轮胎刺耳的摩擦声,出租车猛地拐进了小巷,抄近道绕路前往海边公路。
源玉子心脏跳到一百八十迈,她双腿直打摆子,问司机干嘛要绕路,后者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没看到全是掉头车吗?说明警察在前面布控了。”
此话一出,司机的身份从杀人犯升级成了悍匪。
源玉子越发觉得司机身份不简单,可惜这辆出租车前座没有后视镜,不然她就能偷偷观察司机的长相。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她强作镇定问道。
“想在哪下都行。”司机说道:“如果你抢银行了,我建议你别停车,继续逃跑,现在就算你自首,量刑也一样,万一真逃掉了,那就血赚不亏,事后记得分我一笔钱就行……”
“什么叫我别停车?开车的明明是你!”源玉子连忙撇清责任。
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司机连闯了三个红灯,拐弯时还不打变向,警方要求停车拒不配合——就这短短几分钟,司机已经违反了交通法且涉嫌妨碍公务。
司机不咸不淡地说道:“我顶多算个从犯,你才是主谋,是你让我开车的,而且你还拿着刀威胁我。就算告上法庭,法官大概率会判我紧急避险。”
闻言,源玉子脑瓜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梦想成为名侦探名警部,结果离家出走第三天,变成了飙车悍匪,并且还持刀……啊不,持钥匙劫车……
人生完蛋了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源玉子cpu宕机了几秒,快速重启,她回过神来,连忙反驳道:“我不是抢劫犯!我没有抢银行!”
“没有?”司机吹了声口哨:“那你倒霉了,杀人拒捕潜逃,即便是正当防卫,性质也相当恶劣……”
“我也没有杀人!”
“那你跑什么?”司机总算问了这个关键问题。
源玉子没说具体原因,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追她的人是她妈妈找来的,她目前是离家出走的状态。
闻言,司机敷衍劝导,声称离家出走的行为相当幼稚,尤其是乘客小姐还只是个女初中生,建议和父母好好沟通……
源玉子气得小脸通红,大声反驳道:“首先,我不是初中生,我已经成年了!其次,我是为了理想才出门闯荡,不是因为跟父母拌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哈哈!”司机发出嘲讽的干笑声。
“你笑什么?”源玉子质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想抱负,但我能肯定它不会实现。”
说着,不等源玉子反驳,司机再加油门,轿车冲上海边公路,远处大海风浪声势惊人:“哪怕这一次你能逃掉,再过两年,你就会开始感到疲惫,意识到想要达成理想,就必须先向现实屈服。”
“可如果你愿意屈服,现在就不会上我的车了。”
“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生活不会殴打你,不会跟你硬碰硬,它只会消磨你,不断地告诉你世界就是这样,你就是平凡的普通人。不论是改变世界的理想,还是不想被世界改变的理想,都要面对今天晚上吃什么的问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没钱付车费吧?”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听老一辈的人说‘太年轻了’、‘你还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以往我听到这些话,只觉得他们暮气沉沉;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开始说这种话,因为我知道从现实到理想的距离有多远。”
“百分之九十的人根本没有过理想,他们顶多只有「人生目标」,比如说赚钱、买车、买房、结婚,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那种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的感觉,所以就算我说‘嘿兄弟,我这辈子估计实现不了我的理想了’,他们就只会说‘又在凡尔赛,你已经很成功啦’……”
说着,司机猛地一锤方向盘。
“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人生重来,又获得了超能力,可谓是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但我却什么都不想干了!”
源玉子不知道司机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她生怕司机说着说着来一句‘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然后调转方向盘一路冲进海底,连忙安慰道:“从头再来有什么不好?”
司机只当她放了个屁,稍微发了会牢骚,很快就控制好情绪,继续专心开车。
“其实我觉得有没有达成理想不重要,就算这辈子我都没当上名侦探名警部……我一样会很开心。”
源玉子说出‘名侦探名警部’时,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她这时候还不太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想当名侦探名警部,这就好比高中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当漫画家,更不会随便把自己的作品给朋友看。
司机没听到她在嘟囔个什么,但能懂她的意思,觉得她这种心态就是俗称的傻乐呵,依旧不予置评。
源玉子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司机,继续绘声绘色演讲,俨然一副找到同道的架势,所说的话无外乎是一些励志鸡汤,譬如‘坚持就是胜利’、‘努力终有回报’、‘享受追梦过程’……听得司机都想吐了。
“你要不先把车钱结了再吹牛皮?”司机想回头,再次被源玉子摆正了脑袋。
“朝前看!车钱什么的不重要!就算重头再来也无所谓!只要一直朝前看,总会有走到头的那一天!”
源玉子对于自己的双关励志语录很满意,可她话音刚落,只听前机箱盖一阵劈里啪啦作响,就跟蹿稀似的,一抖一抖,冒起了黑烟。
十几秒后,出租车停在了海边公路上,彻底抛锚。
“得,看来你的追梦之旅到此为止了。”司机先生的语气充满了幸灾乐祸。
“你再试试看,万一能打着火呢?”源玉子不死心。
“不试,伤车。”司机很犟种。
“总不能停在路中间吧?”源玉子问。
“为什么不能?”司机耸耸肩:“反正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吧?”
“去哪都无所谓啊!”
源玉子很不爽,她觉得司机大叔的颓废气息影响到自己了,为什么上班族大叔都是一副苦巴巴的样子?什么叫‘我这辈子都实现不了理想’,听着就像是在指桑骂槐!
她猛地一拍司机大叔的肩膀,大声说道:“你要是想违章停车随便你,反正我要继续往前走了!谢谢你司机大叔!欠你的车钱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你!”
“这里离城区十几公里,你走不到头的,我劝你留在车上,等你父母来接你……”司机再次准备回头,又被源玉子用钥匙抵住了脖子。
“不准回头!我、我可是劫匪!”
源玉子大声说道:“我能走到头的!就算当劫匪,我也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这是她唯一的黑历史,她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倘若司机此刻回头,就能看到她的罪犯指数从0%跳转至1%。
这可是由0到1的突破。
“不信。”
司机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很贱的两个字。
源玉子没办法证明自己,她只能大声跟司机先生打赌,迟早有一天她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完成自己的理想目标!
介时,她会回到北海道札幌市的那家便利店门口,伸手招揽出租车,而司机先生仍旧只是司机先生,只能礼貌客气地载着她穿过海边公路——到达目的地后,她会连同这一次的车钱一起结清,并且大声告诉司机先生,理想是可以实现的!
说完,源玉子拉开车门,赤脚跳上公路,淋着大雨向前跑去。
伏见鹿还真没看到对方的脸,他只能看到那个女孩的背影——女孩在雨中小跑了一会,估计是累了,渐渐放慢脚步,踢着水继续往前走。
大雨黏在车窗上,他没开雨刮器,视线模糊不清。
伏见鹿在车内静坐良久,直至警笛声呼啸而来,将出租车团团围住。为首的刑警把他拉上警车讯问,他一五一十说了全过程,包括女孩持刀威胁他开车的事情。
刑警听完,要求他对外保密。
伏见鹿还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虽然他说完没当回事,但他依旧能完整地复述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
“为了那个女孩的未来着想,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刑警当时不太确定,反问伏见鹿是不是在威胁自己。后者回以了肯定的答复,他不介意把这件事捅出去,让离家出走的大小姐背上绑架的罪名。
此外,还有一层隐晦含义:即便没有遇到他,那位大小姐也会铤而走险。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再大的牢笼也比不上广阔的天空。对于他们来说,人生从来没有折中的选项。
要么死,要么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