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
    北平城，女娲庙。
    太常寺祠令风彖正在主持祭祀。
    按照燕国的要求，每逢初一、十五需要祭拜社稷、城隍等。
    而女娲作为燕国神话体系之中的人母，是兼具有社稷城隍属性的。
    因此风彖作为主要的庙祝，必须主持典礼，让前来上香请愿的人群，得以集中时间还愿。
    现在的燕国信仰体系，还是比较偏向道教的。
    也就是爱信信，不信滚。
    但要是你在燕国祠部这边没有报备而乱盖庙宇，轻则贬爵，重则流放。
    因此燕国的宗教管理，也没表面上看起来温和。
    结束了今天的典仪。
    风彖还未喘口气，就看到了两个人进来。
    “怎么是你俩？不用上朝？”
    风彖奇怪的看着走进来的两人，赫然是尚书左丞戴冰甲，大司马宁石戊。
    “我们只是顺道来的。”宁石戊说，然后目光落在了后方。
    风彖好奇看过去，脸色瞬间一滞：“怎么会是小叶亲自来……”
    “还有公子莼与公子撑犁。”
    戴冰甲双手插在腰间的口袋，表情不变。
    风彖不敢再有迟疑，只说了一句随意，就走出去了。
    戴冰甲则是带人查了一下屋内的情况，防止不该出现的人与物品。
    而外边，巫小叶牵着好奇张望的辛撑犁，身边落半步站着辛莼，看到风彖匆匆走来，笑道：“叔父不必这么多礼。”
    “是，伯夫人，外边风大，还是进来一叙。”风彖赶紧做出请的动作。
    “好。”巫小叶没有拒绝，面上依旧是挂着面纱，恬静带着孩子入内。
    并且转个弯，就到了庙后的院落。
    燕国的庙宇，也是有规制的。
    女娲庙占地不小，因此维护成本也不低，所以必须保证有庙祝。
    当然，整个北平，等级最高的庙宇就是女娲庙。
    至于什么盘古、昊天、天帝这些神灵，辛屈都没有设立庙宇，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至高神，与天地同祈才符合位格。
    其实说白了，就是虚化这些神灵，辛屈要用这些神灵来给自己抬身份，同时也要防止出现狂信徒影响权力的集中与运转。
    那么效法中国的天地日月星的祭祀方略，将这些所谓的神只保留在神话，但并不让民间百姓直接祭祀，只是让他们知道有一些至高神，存有敬畏就行。
    因此百姓实际上祭祀最多的就是天地社稷、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等抽象概念。
    好处与坏处都有。
    但最大好处就是防止出现类似一个洪秀全一样的人物。
    这也是中国掌权者的姿态，既要用，又要防。
    只是风彖等他们都走进了后院，才好奇问道：“不知伯夫人亲自来，所为何事？”
    伯夫人，即大、长，并不是正常的封号。
    辛屈的后妃封号其实一直很抽象。
    虽然他说要立巫小叶为后，但因为辛屈直到现在还是大邑商的北伯，他也不曾在公开场合称王，因此巫小叶这边相对正式的场合称呼，也就是伯夫人。
    既是说巫小叶是北伯的夫人，更是整个的燕国第一夫人。
    “叔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还是唤我小叶就是。”巫小叶面纱下笑容依旧恬静，接着推了推身边的少年，“莼儿、撑犁，叫外叔公。”
    她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巫女，褪下神秘傍身之后，她也欣然接受辛屈的要求，悠悠带着孩子生活，并且多年的后宫磨砺，也让她见识了人心鬼蜮，政治智慧成长许多。
    自然是知道如何拉拢人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辛莼被推了一下，眨巴大眼睛，老老实实站出来行礼，辛撑犁也好奇的看了一眼风彖，脆生生叫道：“外叔公。”
    “诶。两位公子好。”风彖笑容灿烂了几分。
    “咳咳，说正事吧。能出来的时间可不多。”
    后方，一名女贵人搀扶了一名美妇人走进来。
    风彖看到这两人，笑容有点僵住。
    清姬、雪姬。
    姬姓在燕国虽然是十三姓之一，但燕国的姬姓氏族力量其实并不强大。
    惟一撑场面的就两个人。
    还是两个女人，只是没想到她们居然也在今日随行。
    至于与他一道的姬林氏族，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沦为燕国的末流士族。
    “雪姬，你也才求完女娲娘娘保胎，身子骨不怎么好，还是多休息。清姬，你多照顾一下。”
    巫小叶也没被插话生气，反而大度的宽慰一下。
    雪姬抿了抿唇，俏脸还是有点苍白。
    只是想到今日她将听到的事情，更是无奈。
    因为她知道，今日之后，王位传承，将彻底奠定基础了。
    巫小叶带她来所谓的还愿，不让她呆在宫内养胎，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敲打她。
    她的希冀与未来的憧憬，将在今日，烟消云散。
    清姬看她俩的模样，也知道自家妹妹这些年的坚守，究竟有多可笑。
    但能怎么办？
    辛屈这人，是第一代创业者，但同时他也有经验教训吸取，比别人看得远，为了保证第二代权力能稳定传承下去，他做了很多方案，准备了诸多后手给巫小叶。
    最简单的就是，风姓归化的大量崛起，以及任由等这些带着部族投奔的势力得到重用，全是辛屈有意替巫小叶与未来的王子，安排一堆相对可以拉拢的同姓族裔。
    姓氏的含金量，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比肩后世的宗教与肤色。
    自家妹妹就算想争，辛屈都能给她的妄想按死了。
    现在雪姬存在的意义，除了开枝散叶，就是用她拉拢清姬，再用清姬加强与戴冰甲的联系。
    说到底，一层连襟关系在，辛屈与戴冰甲之间的冲突，就有消化的余地，不至于在某些时候变得剑拔弩张。
    只是现在，就连雪姬腹中孩子未来的“倚仗”，现在都要投效在巫小叶门下。
    无力与背叛感，才是现在雪姬所有不甘的由来。
    但对于大局来说，清姬也没办法阻止。
    叹息之后，清姬万福：“臣明白，请夫人放心。”
    巫小叶颔首，收回视线后，对风彖说：“今日除了给女娲娘娘上香之外，我还打算捐一笔钱，用来说书。”
    “说书？”风彖疑惑的看着巫小叶。
    “对，说书。”巫小叶伸手从后边招了招，不一会儿一本书被寺人送上来。
    “这是……”
    风彖看着薄薄的一卷书，眼瞳一缩。
    他是知道燕国存在纸质书的。
    但也听说这玩意儿造价昂贵，堪比竹简，就连北伯都是用来誊抄重要资料用的，为此还在宫内修建了砖石防火阁，用来存放这些资料。
    结果没想到，巫小叶居然送来了一本。
    风彖赶紧接过，看到了上边清晰的手写字：《远古演义》。
    “这……这是……”风彖颤抖的翻开，目录上写：“
    第一回，盘古开天混沌分，煌煌大神具跟脚。
    第二回，东极鸿蒙启道门，西极须弥有魔出。
    ……
    第十回，龙汉大劫量劫起，魔道相争天地崩。”
    “这是第一本，一共十回，是我根据屈所著的一些神话，重新整理出来的。”巫小叶看他只是看到了目录，就收了起来，“这将用来辅弼传说，让更多百姓相信神话。”
    “可这和北伯的要求……”
    “放心吧，屈是不会拒绝的。他需要忙国事，哪有空管民间百姓爱听什么书。但远古渺渺，很多事情百姓也都不清楚，不如就让我们多传扬一下。
    除了远古演义之外，还有上古、中古、近古三部，我已经在撰写了。
    因此你可以放心，这是一整个系列的故事。
    当然，故事中将会牵扯很多魔神，尤其是我们为什么要序正神位了。”
    巫小叶捏了捏拳头，有点紧张的看着风彖。
    若是他拒绝。
    这些事情虽然还能安排人去做，但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
    风彖，不仅仅是庙祝这么简单，他还是燕国风姓的头儿。
    听到这话，风彖沉默了一下，又翻了翻：“上古演义，一共有几回？”
    “我预计要写六十回。”巫小叶像是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当然，若是叔父觉得里头有哪些文字写的不好，也可以修改一下。
    还有就是这卷，希望能发出去传抄。
    让更多庙祝都抄去。”
    “好。每年都有庙祝要来我这里述职，最多一年，我就能让第一卷在整个燕国境内传播。”风彖捏紧了这卷所谓的演义。
    他很清楚，这卷里头的内容，是将辛屈早几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神话串联了一遍，再进行摘选，弄出来的一卷能够助燕国宗教信仰更进一步的故事系统。
    只要完善了这一套体系，未来不可限量。
    甚至燕国的信仰体系能永远稳固。
    而他们这些庙祝，将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这么完整的故事，有趣的传说，只要能深入人心，就一定能快速拉拢一批信徒，信徒一多，寺庙收入就多。
    这能让很多香火不多的寺庙，发展起来。
    “好。那莼儿的未来，就有劳叔父操心了。”巫小叶又说了一句。
    风彖眼瞳一缩，下一秒笑容盛放：“放心，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达成了协议。
    辛莼懵懂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不怎么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外叔公表情一下热切起来。
    但他能察觉，自己这个长公子的位置，有人帮着托举。
    宗教体系，正式入局。
    将巫小叶与两个公子还有雪姬送上车，风彖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宁石戊与戴冰甲：“你俩，也好好的来跟我说说。”
    两人相视一笑，并没有晃了风彖的要求，而是来到了一间密室。
    茶水上齐，随意的喝了两口。
    风彖才质问道：“说说吧。这卷《远古演义》究竟能做到什么？”
    “屈对信仰的控制力度你深有体会吧？”宁石戊反问一句。
    风彖紧了紧手中的书说：“所以呢？”
    “所以，只要支持公子莼将来登基，我想公子莼会投桃报李，让你掌握更大的宗教特权。”宁石戊煽动诱惑着。
    “这是一张画出来的饼。”风彖呵呵冷笑，“北伯对于宗教是又拉又用，后边还跟着一群的功德阴兵，你们说的又有什么用？”
    “这卷书出来之后，会有一些位置永远固定了真神，只需要将轮回历劫的概念拉出来，我们就能将未来所谓顶替真神的人，变成真神的转世历劫身躯。神仙将永远是神仙，而你们作为庙祝，将世代拥有对神仙旨意的传承。”
    戴冰甲敲了敲桌案：“就连辛屈都在谋划天帝之位，我们要一点随侍神职，不过分吧。”
    风彖呼吸急促了几分：“你们知道吗？你们的话大逆不道！”
    “是否大逆不道，你比我们清楚。”宁石戊笑呵呵，“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你见过神迹？糊弄人的太多了。
    不然你以为辛屈为什么会用传说与神话故事的编撰，来解决族群信仰之间的冲突？
    你难道不想世袭罔替？”
    风彖不言，眼睛闭上。
    “想想你的三儿子，就因为错手杀了一个奴隶，被贬为隶臣，发配辽阳而死的事情吧。奴隶，你又不是赔不起，但辛屈还是让法火给判了。法火最开始的态度，可是这样的？”宁石戊幽幽加了一句。
    风彖睁开了眼睛，摄人心魂的锐利目光，却并为引起这两人的胆怯，反而悠然。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以及辛屈这些年的各种技术、传说、胜利的轰炸，他们早就丧失了对所谓仙神的信仰。
    若是说这个时代，谁是神，普天之下就一个，那就是辛屈。
    他真的比那些传说中的各种神祇更像神。
    带着人从莽荒，飞速奔跑进农耕时代。
    而就算是这样的辛屈，他比谁都更加依赖制度与威权。
    “他若是知道此事，必然会干涉，你我都可能因此丢了身家性命。”
    风彖还是紧张。
    因为辛屈真的会杀人。
    “放心，今日之事，不是你我，而是伯夫人的意思。伯夫人乃是辛屈身边的人，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国的长治久安打补丁。
    他不会拒绝的。
    因为有些事情，他不好出面做，只能我们来。”
    “果真？”风彖狐疑看着他。
    “当然是真的。只要我们不干预太多，相信这个世界，也会朝着我们需要的时代运转。”宁石戊咧咧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辛屈一样，目光长远，高屋建瓴。
    更多要的，只是蝇头小利。
    我们，顺势而为就可以。
    况且，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传说故事的人知道，我们灭亡鬼神，祭祀正位，是有正义存在的。
    只有消灭了散落人世的鬼神，将天下一统，才能让朝廷的力量，能延伸到地方，让我们能开辟更多的定居点。
    至少这件事上，辛屈不会拒绝。
    燕国如今的一切，都建立在，能天下一统上面。
    而现在鬼神祭祀最多，最频繁的地方在哪？”
    “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打胁迫君主的主意！”风彖语气不怎么好。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只是顺水推舟而已。燕国发展到现在，光靠贸易，其实已经不足以让年轻人发展起来了。开战是早晚的事情，因此在开战之前，多做准备，总没坏处。”戴冰甲叹了一口气。
    “咱们，只是人，不是神。”(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