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君子群而不党
第627章 君子群而不党
三日后,持续弥漫的大雪终于稍有停歇。
城北一面土墙前,杨士奇终于能摘掉头上的大帽子,稍稍喘口气。
即便如此,天气依旧寒冷,
每一次呼吸,热气都如白雾般迅速消散。
一旁,戴着手套、提着木桶的解缙见他这般举动,微微撇嘴。
“至于吗?”
杨士奇看向解缙,
此前与这位大才子接触,他觉得对方有些高高在上。
但经过这三天一起干活,
他发现解缙只是恃才傲物,品行并无问题。
只是解缙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还是让他有些无奈。
用刘将军的话说,解缙情商太低,说话带刺,偏偏自己还毫无察觉。
“戴着帽子干活,脑袋闷得慌。
可摘下帽子又冷,如今雪好不容易小了些,赶紧透透气。”
杨士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小刷子,
在木桶里蘸上浆糊,极为熟练地在墙上刷着米浆。
他把刷子放平,匀速移动,
浆糊不够时,就换另一面继续,
速度既不能快,也不能慢,快了刷不均匀,慢了浆糊容易结块。
刷完两道浆糊,他从背后抽出一张大红纸,
展开后覆盖在刷好浆糊的地方,用手用力一抹。
红纸上随即出现湿润的痕迹。
就这样,一张宣传标语贴好了。
“贴歪了。”
解缙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杨士奇没有理会,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
虽然有些歪,但问题不大,只要上面的字迹清晰就行。
标语上赫然写着,
“想吃饱种甘薯。”
“想吃好就养猪。”
杨士奇念了两遍,仍觉得这标语不够简洁,便看向解缙。
“大绅兄,有没有更简单的标语?
我总觉得.这些草原人可能看不懂。”
解缙有些惊讶地看着前方红底黑字的标语,抿了抿嘴唇。
“再简单就只能写‘种甘薯’和‘养猪’了。
不过我昨天写了一首童谣,可以让城中小孩子传唱,效果比贴标语要好。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识字。”
“什么童谣?”
解缙吸了吸鼻子,摘下三层手套,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杨士奇打开,从上往下看去。
“大宁地,明朝时,百姓生计有妙词。
想饱肚,种甘薯,薯苗入土扎根固。
叶儿翠,藤儿舞,地下薯块悄悄鼓。
蒸煮烤,香满路,吃饱肚子有力赴。
要吃好,把猪养,猪圈里头猪肥笃。
食糟糠,哼小曲,膘肥肉美真富足。
红烧肉,香满屋,日子惬意心满足。
种甘薯,养猪户,大宁岁月甜如酥。”
“这写得确实好,但有些复杂。
我在家乡以及湖广听到的童谣,都是三四句,朗朗上口。”
杨士奇给出评价,皱着眉头看着那张纸。
“这还不够简单?看一眼就能记住。”解缙眼中再次露出错愕的神情。
杨士奇把纸递回去,有些无奈,
“大绅兄,您是进士,是大明数一数二的读书人,自然觉得简单。
但大宁的孩子几乎都不识字,
怎么可能记住这么复杂的童谣,还得再简单些。”
解缙脸色一阵变幻,被人夸赞让他很受用,
但他又真心觉得童谣已经够简单了。
犹豫半天,他才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回去再想想。”
“嗯,大绅兄,去下一个地方吧。
尽快把标语都贴完,
要是在大宁城有效果,咱俩还得去其他城池。”
解缙一愣,“还要去别的地方?”
“那当然,都司又不止大宁一座城,哪里的人都需要教化。
不过教化的前提是让百姓吃饱饭。”
解缙撇嘴,很不认同这句话,说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便腹中饥饿,也可接受教化。
古代贤士中,不乏家境贫寒、少食却苦读不止之人,
车胤囊萤、孙康映雪,便是例证。
由此可见,传授学识,怎能因没吃饱饭就无法进行?
吃饱固然重要,但绝不是教化的前提。”
解缙这番文绉绉的言论,让杨士奇有些不太适应。
他背着箩筐站在前面,回头无奈地看了解缙一眼。
“为何百姓不是人人都读书?
朝廷在各地都开设了学堂,可去读书的人却寥寥无几。”
“百姓愚昧,把圣人之言当作粪土。”
“他们要种地,春天要耕地翻土、选种播种,
夏天要中耕除草、整枝打杈,
秋天要收割、晾晒储存,
冬天要清理杂草、残茬,除虫、造肥。
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忙,哪有功夫读书识字?”
杨士奇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道: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田间也能帮不少忙。
农活都干不完,谁还有心思去读书?
再者,随处可见举人老爷,他们不用纳粮还能做官,
就算百姓再愚昧,也知道读书考举人好。
可为什么不踊跃去读书呢?
大绅兄,读书识字是要钱的。
百姓家中只有粮食,甚至还不够吃,哪来的钱?”
说完,杨士奇背着箩筐,向下一处张贴标语的地方走去。
解缙站在原地,眉头紧皱。
他看看四周,不远处有几个半大孩子,
正在一堆不知是什么草的草堆前仔细挑拣。
解缙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几个孩子衣衫褴褛,衣服不合身,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
他们的手掌和小脸都冻得通红。
对于解缙的到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解缙看向那堆杂草,里面藏着一些黑色小圆球。
他以为是某种果子,便问道:
“你们挑这些东西吃吗?”
“羊粪不好吃,只能用来烧火。”
一个半大孩子看了解缙一眼,觉得这人很奇怪,便挪了挪位置。
羊粪?
解缙瞳孔微微收缩,看着那些藏在杂草中的黑豆豆,鼻子一吸,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觉得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捡羊粪?”
“烧火啊。”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回答。
“为什么不去砍柴?”解缙追问道。
几个孩子都抬起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外面雪大,砍柴背不回来,会冻死在外面。”
“大绅兄,走了。”
这时,远处传来杨士奇的呼喊。
解缙像逃难似的离开,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下午,两人才贴到城门附近。
这里人来人往,大多是趁着雪停去城外查看庄稼,或者去城外村落看望家人朋友。
甚至,二人还看到一队草原人带着两头被箭矢射死的白狼回来,能听到他们的嘀咕:
“真可惜,箭矢把皮毛弄坏了,不然能卖个好价钱。”
“有总比没有强,别想太多,下次射准点就行。”
“可射眼睛太难了。”
“多练习,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着他们的交谈,杨士奇说道:
“一张上好的雪狼皮能卖不少钱,
一张就能换一家人一个冬天的吃食。
但要是上面有洞,价钱就会大打折扣,可能只够吃几天。”
解缙点点头,这种事他知道:
“我的老师莘云先生家中有一张从辽东运回去的整张虎皮,
听别人说,了足足上千两银子,
小时候我在上面睡觉,特别暖和。”
杨士奇刷浆糊的动作一顿,看向解缙,
“是欧阳衡先生吗?欧阳修的十六世孙?”
解缙点点头:
“是他,是我大哥的岳父。”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欧阳氏在江西是传承千年的大族。
在吉安府威望极高,家中又有万贯家财,难怪解缙总是心高气傲。
杨士奇长叹一声,沉声道。
“小时候我还去拜过欧阳祠,母亲希望我能沾点文气。”
“你也是江西人?”
解缙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吉安府泰和县人。”
“原来我们是同乡!”解缙满脸惊喜:
“士奇兄,你之前怎么不说?”
杨士奇叹了口气。
“我虽是江西人,但父亲去世后,
我大半时间在湖广,之后又流落应天,现在又到了大宁。
我到底是哪里人,已经不重要了。”
二人之间,莫名涌起一股萧瑟之感。
截然不同的经历,却让他们走上了同一条路。
解缙看看手中毛刷和提着的浆糊桶,再次感叹世事无常。
“没关系,人出生在哪里,根就在哪里。
我们是同乡,日后要多多相互照应。”解缙的态度好了许多。
杨士奇抿了抿嘴,沉声道。
“大人说过,君子群而不党。
我们是同乡.但不能因为这种关系就徇私舞弊。”
解缙打量着杨士奇,突然笑了起来:
“我们是同乡,说不定我们祖上还是故交,
相互帮衬一下,有何不可?”
见杨士奇还想说什么,解缙直接说道:
“陆大人麾下亲信可都是庆州人,军中主要将领也大多来自那里。”
杨士奇闭上嘴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士奇兄,人离乡贱。
我们这些在外的游子,若不相互扶持,岂不是要被人欺负?”
杨士奇觉得这话有道理,
但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用力刷了刷浆糊。
“快点刷吧,要在太阳落山前贴完。
晚上会刮大风,明天早上还得来看有没有被刮跑。”
听他这么说,解缙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一下子没了精神。
“我们都是难得的读书人,
怎么沦落到在这冰天雪地里贴标语,真是没法跟别人说。”
这时,大地开始微微颤动,刚刚贴上的纸张轻轻抖动起来。
二人愣住,茫然地看向四周。
很快,他们知道了颤动的来源。
剧烈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从高大的城门洞外传来。
马蹄声有些沉闷,像是踏在积雪上。
即便如此,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杨士奇连忙跑到城门洞处向外张望。
只见视线尽头的雪地上,
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在大雪中疾驰。
掀起的积雪如白色浓雾弥漫,似白龙般翻滚。
一股惊人的气势在杨士奇心中涌起,
他瞪大眼睛,呼吸瞬间屏住。
一同过来的解缙也是如此,呆呆地看着前方。
骑兵,真正的骑兵!
这是二人第一次见到上千骑兵毫无顾忌地冲锋,
那种感觉,仿佛地动山摇,又如泰山压顶。
他们的瞳孔极度放大,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直到那些骑兵在城外开始减速,
二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嘴唇干涩。
“这就是骑兵冲锋?我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解缙呆呆地开口。
一旁的杨士奇在军伍中待过几个月,相对镇定一些。
但他也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有这种感觉。”
随着骑兵在城外停稳,高昂的喊声传来。
“朵颜三卫指挥使带领麾下军卒前来,还请打开城门!”
“验明身份!”
城墙上,同样传来喊声,
一队队军卒冲到城门附近,准备打开正门。
“朵颜三卫?”
杨士奇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骑兵,
这些骑兵竟然是朵颜三卫?
那个被前军斥候部打得精锐尽失的朵颜三卫!
他的瞳孔剧烈晃动,心中震撼不已,
想到军营里那些看似傻气、憨厚的军伍同僚。
朵颜三卫如此冲锋就有这般气势,让他几乎心神俱裂。
那平日里不起眼的前军斥候部军卒,冲锋起来又该是怎样的气势?
杨士奇无法想象,甚至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他听军中的人说,
朵颜三卫的精锐军卒不堪一击,杀他们就像杀鸡。
曾经他也这么认为,
觉得那是一群散兵游勇,连整齐的军阵都组织不起来。
但今日亲眼所见,
杨士奇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那位整日埋首于文书堆里的陆大人与刘将军,远比他想象的可怕。
一旁的解缙也是同样的表情,
呆呆地看着前方千余名骑兵。
在刚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一生饱读诗书都毫无用处。
只需这么一次简单的冲锋,不知是谁挥出一刀,
就能砍下他的脑袋,前半生的努力便付诸东流。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里是北平行都司府衙的方向,
有千余名前军斥候部军卒驻扎。
他很难想象,眼前的朵颜三卫竟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不多时,几名身穿黑甲的骑兵从城内疾驰而出,径直冲出城外,拿起喇叭对着前方千余人高声呼喊。
“泰宁卫指挥使阿札失里、指挥同知塔并帖木儿,
朵颜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儿、福余卫指挥同知海撒男答溪入城,
其余人马前往北城门外大营休整!”
队伍中,故元辽王阿扎失里面容苍老。
他看向队伍最前方的朵颜元帅脱鲁忽察儿,说道:
“进城吧,这冰天雪地的,赶紧去暖和暖和。”
他说这话时,在场一些军卒面面相觑,眼中都有一丝疑惑。
身旁,指挥同知塔并帖木儿呼吸略显急促,说道:
“王,为什么不让军卒一起进城?外面的军营太冷了。”
阿扎失里没有回答,
脱鲁忽察儿冷笑一声,
看了看空荡荡的右手,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明朝人不让我们进城,难道我们还能强行闯进去?”
惠宁王海撒男答溪看看二人,笑了起来:
“走吧,在这儿发牢骚没用,周大人可不是好惹的。”
辽王阿扎失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没错,但周大人再不好说话,至少也比那个陆云逸强多了。
这次啊.咱们可不能触霉头。”
这话一出口,脱鲁忽察儿就觉得手臂隐隐作痛,最后冷哼一声。
“走,进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