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留信
首阳山南麓,也是文帝曹丕陵墓的所在地。
昔日司空陈群薨后,治丧罢了的陈泰本打算扶棺归葬乡里颍川,但天子曹叡以司空乃文帝东宫之友为由,让陈泰择墓地在首阳山。
对此,陈泰也只能依言从命。
当然了,这不是陪陵。
提倡节俭薄葬的文帝曹丕,预作《终制》,以身作则将陵墓选在丘墟不食的首阳山,不封不树、不建陵寝园地与神道等。严格意义上都不算是一座皇陵,故而也没有陪陵之说。
长文公的墓地在南麓林下处,距离首阳陵约莫十余里吧。
此地山林成荫,多苍石小清流,且因不宜耕种的关系,策马而来的夏侯惠一行,在沿途之上就没有遇到什么人。
待至,只见三四间不大的草庐依林木次第而落,枯黄的茅草顶披上了稀疏班驳的光影,在四周繁盛的绿意存托之下,隐隐有一种古朴的味道。草庐前方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沙子,陈设着数张做工很粗糙的几案,杂苇席与支踵在其间,令几根顽强的小草寻到缝隙破土而出。
头冠布缨、身着疏衰裳与足踏疏屦的陈泰,此时就坐在一几案前,手持书简而读。
或许是马蹄声踏破了林静罢。
他侧头过来,正好与十余丈外就下马步行的夏侯惠对视。
也让夏侯惠心中倏然有些愧疚。
以俗事来叨扰一居丧孝子的清净,自己此行是不是有些不妥?
所谓的俗事,自然就是丁谧转述的,吴应声称石鉴昔日的刻意挑衅,乃是受了荀令君第六子、侍中荀顗的指使。
甫一听闻,夏侯惠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除了刚归洛阳出任散骑侍郎时,曾在陈泰的城外草堂之宴上,他与荀顗见过一面之外,就再无任何交集了。两家之间也没有任何恩怨,为何荀顗竟指使石鉴来挑衅自己呢?
但丁谧一而再的确定消息无误。
声称他自己一开始也不敢置信的,而是在吴应以亡父吴质的名义赌咒发誓之下,这才归来转述的,夏侯惠也只好姑且信了。
为了弄清楚缘由,百思不得其解的夏侯惠便出城来寻陈泰。
又或者说,是他隐隐猜到了一些,但却不敢确凿,也不能贸然去寻荀顗,遂来请陈泰能否充当沟通的桥梁。
因为年少失孤的荀顗,最早是陈群不吝盛赞才名扬京师的。
身为外甥的陈泰与他年龄差不多,算是相伴长大,关系一直很好。
有些事情对夏侯惠来说是难于言表的顾虑,而于陈泰而言,则不过是舅甥之间的闲谈罢了。
“时隔半载不见,玄伯兄清瘦了些。”
彼此见礼后,先去拜了长文公坟茔的夏侯惠,在分主次入座后,便发出了如此感慨。
“难免之事。”
微有动容,陈泰颔首以应,待扈从奉上清水后,又对众人拱手致歉,“居丧之人,唯以清水待客,还望稚权等莫见怪。”
“不敢。”
“应是我等之过,冒昧来扰玄伯兄清净了。”
三人连忙还礼。
待叙了几句久别的闲话后,夏侯惠正踌躇着如何开口说正事恰当时,却被陈泰抢了先。只见他挥手让扈从们离得远了些,径直发问道,“稚权今日过来,应是因我阿舅之故吧。”
说是问,但他的语气之中满是笃定。
也令夏侯惠一时愕然。
他想不到陈泰竟也早就知道此事了。
更是在诧异,以二人的交情,为何陈泰拖了半年都没有将此事知会自己。
就算是亲亲相隐,但事情发生在吊唁之时,荀顗如此作为对长文公而言也是一种冒犯啊!你就一点怨念都没有吗?
还是说,此事是荀顗与你合计过的?
无法理解的夏侯惠,索性也敞亮作言,“惭愧。我此番前来之由,确如玄伯兄所言。也因自身愚钝,始终不自知,自身是因何冒犯了荀侍中,遂来请玄伯兄解惑一二。”
“稚权并无过。唉!”
叹了口气的陈泰,又略略沉吟,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才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这件事陈泰是过来这边守孝之后,荀顗才告知的。
且荀顗最早的心思,也只是想让石鉴试探一下夏侯惠的反应,却没有料到,石鉴竟将时机选在了去陈府吊唁之际。
至于荀顗为何要这么作嘛~
“我这位阿舅生性极为孝顺。且又见稚权早年于庙堂之上出言为先父争辩,如今我与稚权、义权交情甚好。”陈泰是这样解释的。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是让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点明荀顗孝顺,是在说他对荀令君忧愤而死之事难以释怀;而言及夏侯惠与自家的因缘,则在说荀顗有再复门楣荣光之心。是故,他做出试探之举,是想进一步验证下,在夏侯惠心中,“白地将军”与“空盒之食”可否归于一类。
也难怪陈泰拖了半年,都没有将此事知会夏侯惠了。
荀顗的投石问路,其实是在问夏侯惠有无怨怼之心、愿不愿意与同病相怜的他,日后志同道合共进退,再复昔日颖川士人与谯沛督率精诚合作的故事啊!
夏侯惠听明白了,心中却也愈发不解了。
他是知道颍川荀家门楣逐渐没落的。
其缘由不止于荀令君忧愤而亡,更因为荀顗诸兄大多早亡、荀攸的子嗣才干了了,宗族在朝中已然无有居重臣者。
但夏侯惠还知道,如今魏国风头无两的司马懿,还是很念荀令君举荐之恩的。
如荀顗最初以父辈功勋恩荫出仕时,职不过中郎;但司马懿受文帝曹丕遗诏辅政后,便对他赞了声“荀令君之子也”,随后举荐为散骑侍郎了。所以,现今已然逐级升迁为侍中的荀顗,若想再进一步,被授予庙堂实权之缺,也应该去请司马懿推举才对啊!
为何来寻他夏侯惠呢?
庙堂实权之缺,而今的夏侯惠就算想推举他,也是有心无力啊~
当然了,尽管心中犹是不解,但夏侯惠也没有继续问。
不管是言辞还是神态中,陈泰都很明显的流露出不想参合的意思了。
强人所难,非友朋之义也。
尤其是陈泰才刚守孝半年,复入朝为官也得是两年之后,何必多扰之?
“多谢玄伯兄不吝解惑。”
真情实意的起身拱手谢过,夏侯惠隐晦的致歉与许诺道,“今日前来以俗事叨扰玄伯兄清净,实属心中疑惑,难以自安。他日复来,定与兄只论经义,不言其他。”
“稚权言重了。”
对此,陈泰也起身回礼,语气唏嘘,“此事因我阿舅而起,且发生在我家宅中,稚权不罪便是万幸,我安敢复求更多。”
言罢,他略作停顿,说了声“稚权稍候”后,招呼远处的扈从入草庐取来一小庋具。
从一层薄薄的灰尘中,不难看出这个庋具好久没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封漆印犹在的书信。
将书信递给夏侯惠的时候,陈泰还如此解释道,“此书信是我来结庐时,阿舅存放在此处的。声称若稚权有朝一日来问石鉴之事,便将书信转交与你。”
噫!
看来荀顗准备很充分啊~
只是,尔以何笃定,我愿意与你志同道合呢?
“有劳。”
接过书信,放在袖囊的夏侯惠,也明白该作别离去了,“不敢多扰玄伯兄,我等先归去了。”
“好。”
归来之途,夏侯惠三人并辔齐驱,很有眼力劲的韩龙引着扈从远远在前开道。
荀顗的书信,在才走出首阳山的时候,夏侯惠就拆开看了,也给丁谧与夏侯和过目了。
书信中仅有一句话。
曰:“命运多舛,世事浮沉,君子以自强不息。”
夏侯惠看罢,便大抵知道了荀顗为什么,舍去司马懿这根大腿不抱,反而来寻自己了。
乃是他不想让自家成为司马家的拥趸、附庸。
平等的合作关系,要建立在彼此实力平等的基础上。
如今颍川荀家逐渐落寞,而司马家声誉正隆,且司马懿已然位极人臣,若是荀顗将司马懿视作仕途之上的助力,此后也难免沦为从属关系。
毕竟在仕途之上,最牢固的关系是利益交换。
对于昔日荀令君的举荐之情,司马懿已然通过联姻与举荀顗的官职报答过了,若是再继续为荀顗付出,荀顗将以什么利益来回报呢?
不对等的利益交换,不叫合作,而是承了恩情。
恩情是要回报的。
所以,荀顗才会将目光落在了夏侯惠身上。
二人际遇不同,却能同病相怜;地位也大抵对等,一个胜在身份超然,一个胜在人脉广泛,实乃彼此互补、合则两利。
最难得的是,在荀顗看来,二人的利益诉求从始至终都不会有冲突。
源于早年武帝曹操时期的军政分治、文帝曹丕的三子镇边故事,让荀顗觉得夏侯惠的奋争是想当魏国宗室第一人,主征伐与掌兵权的;而他则是期盼能位列三公,在内持重主司庶务的。内外有别、职责不同,当然能精诚合作啦。
是故,夏侯惠如今也在思考着,此封书信算不算过时了?
他不止于想掌兵权,且先前清查士家屯田之事,应归在朝政庶务之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