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偶遇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
在此番田豫上表求归的契机之中,夏侯惠想将未来的竞争对手踢出京师洛阳,之所以将人选定为秦朗与曹爽,那是因为这两个人威胁最大。
秦朗这两年的表现,已然脱离了原先的历史轨迹了。
谨言慎行、闭门自守的做法,让他在朝野不复有非议之言,也让天子曹叡对他更加器重。
如曹叡每每出游或饮乐时,伴驾的近臣都是一时兴起而不固定的,但秦朗却是从来都没有缺席过。
以此推论,若到了那个时候,秦朗必然占据一席之位。
就算有人想从中作梗,如今都寻不到理由了。
没有比秦朗更好的人选了不是?
身是武帝假子,但后代不复录入宗室,从魏室社稷的角度来看,是他完全没有谋逆篡权的礼法依据;对于世家士族来说,则是他是有可能争取变成自己人的人选。
而夏侯惠觉得曹爽的威胁也很大,则是源于他很谦恭。
说白了,就是他性格不强势,让朝中重臣觉得只要劝两句,他就乖乖听话、任凭摆布了。
再者,其父曹真虽然亡故有些年了,但彼擢拔的军中将率还有不少人活着且有实际兵权,遗泽还没有完全消逝呢!
至于夏侯惠还顺势推举了曹纂嘛~
正如天子曹叡所想的,纯属凑数之选。
毕竟以曹纂很是直率的性格,只能为将而难为帅,就算是宗室子弟都死绝了,曹叡都不会有让他出任都督的念头。
其余夏侯献与曹肇
夏侯惠觉得他们威胁不大,那是因为这两人的缺陷十分明显。
如曹肇虽如今招揽了不少人摇旗呐喊,看似声势渐壮、美誉如云,实则是难成气候。
打铁还需自身硬。
自出仕至今,曹肇自身就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沙场建功、治国经略、劝谏得失、举荐人材等等方面,他是完全没有涉及过。
仅靠一些人鼓吹妆点门面的实力,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尤其是他结交士人之举,乃犯了大忌。
前朝大将军何进也没死多少年,让汉室迎来董卓乱政的导火线,曹叡还是了解的。
夏侯献的缺陷也很明显。
在夏侯惠整顿洛阳中军的时候,就让曹叡知道了彼任职中领军时小肚鸡肠、打压魏国元勋功臣之后;清查士家屯田时,又让曹叡发现了彼轻重不分、竟鼓噪伤退士卒闹事。
在有得选的情况之下,曹叡焉能对如此之人委以重任?
曹叡虽然有奢靡、荒淫、意气用事等缺点,但属实不能冠以愚蠢之名啊!
当然了,这些理由,都是夏侯惠心中的,想要回答曹叡的问题,还要重新寻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
“回陛下,臣惠乃是以各人性情断之。其具体缘由如此,臣惠余下言辞或有狂妄之处,先情请陛下不罪。”
借着一句告罪,夏侯惠迅速整理思路,侃侃而论。
“出镇并州河套,骁骑将军朗乃最佳者,其缘由以陛下之智,必然洞若观火,臣惠便不赘言了。”
“次选者武卫将军爽,性情谦恭,在京师历任多职,不曾有过失,朝中重臣皆称赞勤勉。臣惠虽与他不和,但亦不能罔顾事实而否之。”
“再次者安丰太守纂,威武雄壮、勇猛过人,可威慑胡虏不敢恣睢;且并州边地寡文学,以纂之直率豪爽,最能能安边人之心。”
“其余河南尹献与五营校督肇,臣惠窃以为不可.”
说到夏侯献与曹肇,夏侯惠拖了个尾音略作停顿,抬头瞄了一眼曹叡神情有无变化后,才垂头轻声说道,“陛下,边地异动难安、塞外苦寒清简,且奴隶贸易根深蒂固,官府也不能禁止。”
好嘛~
甫一听罢,曹叡当即就了然于胸。
也明白夏侯惠为什么在说缘由之前,还要请罪一句了。
他是在说曹肇起居奢靡、食不厌精,若是镇守在清苦的五原郡,必然会让边人与胡虏部落觉得魏室就如前朝汉室那般腐败、征调无已。
而提及奴隶贸易盛行,则是提及了夏侯献之父夏侯楙。
朝野皆知,夏侯楙性情贪鄙、好治生(热衷敛财扩展自家产业),若是夏侯献前去并州了,恐会屈服在父命之下,让经营奴隶贸易成为谯沛子弟的污点之一。
“嗯,稚权之意,朕知晓了。”
静默片刻,曹叡才颔首,脸庞上笑容依旧,“以孰人出镇,朕亦会细细思量。此间无事,朕也乏了,稚权且先归去吧。”
“唯。”
出了太极殿,夏侯惠心情十分舒畅。
此番被召见的对奏,让他笃定了,曹叡必然会遣一人前去河套镇守。不管最终选中哪一个人,哪怕是最不具备威胁的曹肇,都算是他的奸计得逞了。
带着喜悦,原本出宫归去的他,又折道转去了尚书台,打算去寻尚书郎傅嘏问一声值休后有无空闲,今夜把酒言欢。
信步而往,还未至尚书台,便沿路撞见了一人。
其人约莫知天命之年,身躯修长,隆准且隐有日角,须发斑白但却精神矍铄,正是当朝太尉司马懿。
且他也看到夏侯惠了。
脸上泛起笑容之余,竟还率先拱手作礼,“稚权。”
有一说一,自他归来京师后,夏侯惠与他只是在朝会班列时见过,没有说过话,职责上也没有交集,点头神交都算不上。
现今,他竟如此作态,令夏侯惠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历史上他奠定晋室篡魏的基础时几乎没有多少阻力,也是有缘由的。
试问,有几人面对他这般姿态,能不心生好感呢?
位卑居下之人最看重的,不就是位高者的重视与礼遇嘛~
“中护军惠,见过太尉。”
连忙紧着向前趋几步,以更恭敬的作揖回礼,夏侯惠笑容可掬,“太尉属实折煞在下了。”
“呵呵~”
见夏侯惠如此,司马懿笑容愈发和煦,“何来折煞之说?稚权乃我魏国后起之秀也,功绩冠绝当辈,我虽年长,然在朝为官当论功绩不论年齿。我非礼稚权身份或官职,而乃有幸我魏国社稷砥柱健长也。”
啧啧!
你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啊~
也难怪天子曹叡始终视他为社稷之臣、毫不猜忌呢!
只不过,若不以年齿论,那你干嘛一见到同乡的常林就折节下拜?是为了好玩吗?
忍不住腹诽了句,夏侯惠苦笑连连,谦逊作声,“太尉莫再如此称赞,在下属实不敢当。在下虽有尺寸之功,然而如何能以社稷砥柱谓之?如在下此生,能有公之三四,便可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稚权谦言矣。”
摇头而笑,司马懿将手放在胡须上,“临阵诛杀贼吴征北将军、军出四千里一战灭辽东公孙,稚权未至而立,功绩便可载青史。而我而立之年,不过一刀笔吏耳。”
“非也。”
夏侯惠感慨作声,“广陵之战,征东将军之功也;讨伐辽东,陛下与庙堂诸公筹画耳,在下不过有幸执行罢了,不敢居功。且太尉深谋远虑、见知卓然,朝野孰人不知?如先前武帝汉中之战,原侯归附,蜀地一日三惊,太尉谏言可驱兵入蜀,武帝若依之,何来今日逆蜀之患哉!”
昔日张鲁降武帝时,我的谏言你都知道
尔竟如此细研与我?
心中微动,司马懿笑颜不改,“稚权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是时我魏军师老兵疲,且后方有乱生,武帝若取我之见,方是误事。嗯,久闻稚权文韬武略俱优、博学强识,今日见稚权竟知昔日汉中之事,可谓名不虚传也!”
“不敢当太尉之言。”
依旧保持着恭谦姿态的夏侯惠,忙不迭辩解道,“太尉亦知,在下父兄皆亡于汉中。切齿之下,在下对我魏国与逆蜀战事颇为关注,这才得悉太尉昔日之策,而非博学强识也。”
“饶是如此,亦是难得。”
“不敢,不敢。”
二人继续相互吹捧了几句,便各自带着迥然不同的心思作别而去。
在夏侯惠看着司马懿渐行渐远的背影时,心中的评价就寥寥数字:无懈可击,极度难搞!
是啊!
他寻不到司马懿任何破绽。
先前在司马懿才刚启程归来京师的时候,他便觉得对付这样的人,诋毁攻讦、栽赃嫁祸等手段都无法撼动,唯有捧杀才有可能奏效。
但今日的偶遇让他知道,此路不通。
甚至,还有可能弄巧成拙,让天子曹叡觉得司马懿的忠亮,乃是有口皆碑。
怎么办才好呢?
原本好心情荡然无存的他,倏然觉得今夜与傅嘏、丁谧等人把酒言欢的时候,得好好辩论下“若王莽没有篡汉,汉天子刘婴亲政时当如何收回权柄”的假设了。
不同于夏侯惠的算计,司马懿离去时的心思是十分欣慰。
一来,此时已然有“夫复何求”之念的他,犹是希望魏室社稷长存的忠臣,故而对谯沛子弟中有梓才很欣慰。
另一则是对家门的欣慰。
因为他长子司马师早就将夏侯惠视作了对手。
而最能激励一个人成长的,莫过于拥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