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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巴戈

      第435章 巴戈
    太原。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太原城头,仿佛吸饱了水分的破絮,将冬日的天光滤得一片惨淡。寒气透过厚重的窗纸渗入室内,带着阴湿的粘腻,与屋内炭盆里微弱的暖意纠缠不休。
    巴戈在一张铺着陈旧锦垫的矮榻上静坐片刻,复又起身,在并不宽敞的室内来回踱步。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她行至门前,推开半扇门扉,立于廊下,目光越过府邸院墙,投向铅云密布的天际,久久凝望。
    距离被召回太原已有数日。这会,在名义上,她是在自家府邸休养。李嗣源一纸文书,以“追捕李存忍不力、与巴也矛盾过深,互为掣肘”为由,将她从太行山一线强行召回。
    然而这“休养待命”四字,巴戈心知肚明,自己实则是被置于无形的囚笼之中。
    府邸周遭,看似寻常的街巷里,挑担货郎的脚步总在不经意间放缓,目光游离;清扫积雪的杂役,动作迟缓,视线却如钩子般扫过府门;府内行走的下人,也添了几张生面孔,眼神深处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被召回来后,她确实未被禁足,在太原城内亦可自由行走。但这种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监视感,却如一张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她。
    既然心知肚明,白日里,她便索性闭门不出。窗纸上,只偶尔映出她踱步的剪影,或是安然用膳,或是整理行装,甚至偶尔出城打猎,做足了静心休养、不问世事的姿态。
    但她当然不会真的坐以待毙。李存礼远赴汴梁未归,太原城中,她孤立无援,如同困兽。直接面见晋王李存勖,呈上老晋王血书遗命?此念如暗夜星火,甫一燃起便被现实的冰冷扑灭。重重宫禁,所谓四门主掌控下的通文馆耳目密布,任何轻举妄动,无异于自蹈死地。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触及核心又不至立时粉身碎骨的缝隙。
    巴戈回身重新坐回矮塌,身前案几上,一个特制的陶罐里,血色小蛇正慵懒地盘踞着,鳞片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暗红的光泽。
    回到太原后,巴戈每日都会用指尖精血小心喂养,这会自然没有意外。但做完这件事,她又取来自己的盘丝卷,然后一丝不苟地拆解着其上坚韧的金线,不过将它们一根根抽离出来后,她又将之认真缠绕、编织,渐渐形成一个结构更加精巧、带有细小钩爪的金属丝盘,单一的像是在打发时间。
    是夜,更深露重,太原城陷入沉睡,唯有巡夜士兵单调的梆子声在寒风中飘零。
    巴戈悄无声息地换上一身夜行劲装,融入暗影,经过数日准备,她对府邸周遭的布控早已了然于心,几乎是轻车熟路的就潜出了府邸,并极为熟练的绕过各处可能埋伏眼线的点位,身形如烟,悄然出现在城西通文馆驻城内要点的后墙之下。
    无需从正门冒险。她尤为熟络,至后院一处看似坚固的墙根阴影处,身后卷丝盘金线无声弹出,钩爪精准嵌入砖缝。复而在黑暗中无声地延伸、收缩,带着她如壁虎般攀上檐角,避开下方守卫巡弋路线,滑入档案库区域。
    档案库厚重的铁门紧锁,守卫森严。巴戈如壁虎般紧贴在高耸的檐下阴影里,气息几近凝滞。
    下方两名守卫裹着厚袄,来回走动,脚步踩在冻结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耐心等待,直至一阵疾风卷过,吹得檐角冰凌叮当作响,然后守卫下意识缩脖避风的瞬间。
    这一刹那,她才瞬间而动。卷丝盘的金线再次无声弹出,缠绕上更高处的横梁,她的身体借力荡起,凌空翻越,如一片落叶般落在档案库后墙的透气窗边。指尖探出两根特制的细薄钢签,无声拨动窗内机括,身影一缩,滑入那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干燥气味的巨大空间内。
    密宗室内,卷宗堆积如山,虽显繁杂,却也分柜存放,自有章法。
    巴戈屏息凝神,目标明确,却是早有所备。她的指尖快速掠过冰冷卷宗封面,在繁杂的案牍中搜寻关于太行山南麓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中流逝。终于,巴戈的眼神一凛,一份来自仪州分舵的密报被她抽出,上面潦草记录:数日前,仪州边境某荒废村落附近,发现可疑踪迹,疑为忍字门残部活动,奉命追杀无果……
    巴戈面色冷然,迅速将卷宗复原,尽量不留一丝翻动痕迹,复而原路退回。然而,就在她悄无声息退出档案库,身影即将融入廊下浓重阴影的前一刻,档案库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书架后,一双眼睛慢慢的移动出来,木然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片刻后,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文书动作迟缓的走出来,最终停留在巴戈适才翻阅案牍的架子前,他取出那几封卷宗,枯瘦的手指缓慢翻查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后,他不动声色复原卷宗,悄无声息退出,身影缓缓消失在通往外界的幽深回廊里。
    巴戈有惊无险地回到自家府邸,心头却没有丝毫放松,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的从怀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特制的蜡丸。指尖沾水,迅速在蜡丸内层密写:“仪州荒村,疑似李存忍踪现。通文馆已得线索,危。”
    写完这句话,将蜡丸小心塞入血蛇口中,她走到窗边,以特定节奏轻叩窗棂三下,稍待片刻,又唤人准备一份宵夜。
    片刻,两名负责准备宵夜的侍女低头进入。巴戈背身,状似整理陶罐,低语:“蛇需活食。”侍女二人会意,上前放下餐食后,端起陶罐躬身退了出去。
    寅时,夜半更深。
    太尉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李嗣源端坐书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正听着下首一名属官低声汇报云州粮秣转运事宜。忽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侧阴影处,无声地递上一张折迭得极小的纸条。
    李嗣源抬手,示意属官噤声。他接过纸条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却清晰的几个字:“巴戈,夜入密宗,查仪州忍字门徒踪。”
    白玉镇纸脱手砸在硬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李嗣源先是面沉如水,旋即,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冷笑,捻着修剪整齐的八字须,发出低沉的笑声:“呵呵……好个巴戈,心思果然够快,我终究没看错她。”
    他声音低沉,随即斜睨看向旁侧:“十一弟,你的主意果然是最好不过了。”
    言语间,一旁阴影中,面色苍白、双目皆盲的李存惠拢着袖子,微微躬身,干笑一声:“小弟不过是借势而为,投机取巧罢了。哪里比得上四哥坐镇其中,运筹帷幄……只是,小弟斗胆一问,四哥当下欲如何处置?是直接拿下,还是……”
    “自然是直接拿下,还有何疑?”李嗣源满不在乎。
    李存惠向前挪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提醒道:“若巴戈身后真有人指使,此刻拿下,只怕会打草惊蛇,惊动其背后之人,甚至可能……影响到追索十三妹那边的部署,功亏一篑……”
    李嗣源捻须的手一顿,眯起眼睛一时沉吟片刻,复而缓缓点头:“十一弟思虑周全,言之有理。”
    进而,他转向门口侍立的亲卫,沉声道:“传我令。巴戈处监视人手加倍,昼夜轮值,务必谨守门户,严防其狗急跳墙,擅自离府。然未得我令,绝不可轻动。”
    亲卫旋即领命而去。
    李存惠便再次侧身抱拳,脸上挤出一丝干涩的笑意:“四哥英明。”
    李嗣源捻着八字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隰城掳来的阶下囚,只是爽朗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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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巴戈这里,她让人送走情报后,却是始终心中不安,来回踱步许久,直到侍女将饲养过后的血蛇送回来,她心中的不安非但未减,反而如阴云般越积越厚,背脊上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寒意。
    此时已近子夜,太原城朔风怒号,吹得院外枯枝呜咽,如同鬼哭。巴戈踱步至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冰凉的血蛇鳞片。
    无需亲眼所见,她也知晓,院墙之外,必然有李嗣源的暗哨缩在避风的角落,如同毒蛇般紧盯着这座府邸的每一丝动静。
    不能再等了,十三娘极可能就在仪州。自己被困在太原,不仅毫无助益,反而可能坐失良机。通过正常渠道向晋王呈递血书?此路已被李嗣源彻底堵死。只是,若此刻贸然行动,是否会打草惊蛇,引来雷霆镇压?
    踌躇片刻,她脑中又莫名想起萧砚。那人行事,似乎从不畏首畏尾,该决断时,孤军深入汉中灭国亦敢为之,何况眼前?
    传递出去的情报必然存在时间差。而通文馆此刻必然已经在向仪州那边追查。自己若在此坐等,岂非坐视十三娘陷入绝境,坐视血书之秘永沉?
    巴戈眼神一厉,再次唤来了方才那两名侍女,低声嘱咐了几句。她独自在房中又沉吟了许久,指尖在卷丝盘上轻轻敲击,权衡着每一步的代价与成功的渺茫希望。最终,那点渺茫的希望压倒了所有顾虑——必须搏一把!
    她意念微动,一道暗红细影如同淬毒的闪电,无声无息地从她袖口射出,贴着冰冷的地面疾掠而去。血蛇精准地穿透窗纸上一个细微的破孔,瞬息间已至墙根,随即沿着冰冷的砖石缝隙,悄无声息地向上游弋。
    府邸之外,两名潜在暗处的暗哨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微麻,如同被冰针轻轻刺了一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身体便骤然僵直,瞳孔迅速放大、涣散,熄灭。不过他们依旧保持着倚墙缩立的姿势,只是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活气。
    而在同一瞬,两根细密的金线无声探来,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精准地缠绕上这两具尸体的手腕关节。
    巴戈闭目凝神,指尖在卷丝盘上细微地拨动。院墙外,那两具僵立的尸体,竟如同提线木偶般,开始机械地迈开步子,沿着既定的巡逻路线,僵硬而缓慢地走动起来。皮靴踏在冻土上的声响,与往常并无二致。
    黑暗的院落内外,唯有风雪的咆哮与这规律得令人心头发麻的脚步声继续在死寂中回响。
    翌日清晨,天光不过微熹,宫门初开。
    李嗣源面色铁青地被心腹从榻上急促唤起。听完紧急奏报,他眼中寒光一闪,立刻更衣,命人备马,直驱晋王宫。
    片刻之后,晋王宫内偏殿。时值清晨,天色不过只是幽光,使得殿内看起来尤为沉寂。
    李嗣源跪伏在地,额头紧贴手背,姿态谦卑至极。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自责,回荡空旷大殿,撞击冰冷梁柱:
    “殿下,臣李存仁有罪。六弟既奉王命赴汴梁,殿下命臣暂代通文馆事,臣却御下无方,以致酿成大祸。”他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礼字门下巴戈,此人表面效忠晋国,实则早与叛逃之逆贼李存忍暗中勾结!前番追捕李存忍不力,乃至与巴也冲突,皆为此人为掩护李存忍脱逃所演之双簧!昨夜,巴戈竟趁夜潜入通文馆密宗重地,窃取机密要件,其行鬼祟,所图非小!”
    李存勖高踞王座,李嗣源的余光中,只余其模糊的年轻轮廓。而后者只是端坐不动,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似乎在倾听。
    李嗣源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凝重,抛出了最关键的重磅消息:“更兼臣已连夜查明,巴戈此行,目标直指义父遗落之虎符、印玺。此二物干系重大,关乎国本!且种种迹象表明,巴戈与梁贼萧砚麾下夜不收组织,恐早有勾连。此乃通敌叛国,罪不容诛。人证物证俱在,请殿下明鉴!”
    片刻后,上首才传来听不出喜怒的年轻声音。
    “四弟这般早请见,便是为了此事?通文馆内事,由你自决便可,何须请示本王。”
    “不瞒殿下。”李嗣源咬着牙道:“巴戈此人,昨夜已莫名失踪,恐已离开太原,晋国辽阔,而通文馆一时衰弱,恐无力单凭通文馆之力擒杀此人与李存忍。臣请殿下允臣调动驻军!”
    “这么两个人,也值得调动驻军?”李存勖也是一时蹙眉。
    “此二人虽少,然身怀要物,勾结外敌,已成心腹大患。通文馆虽竭力追捕,然太行山南麓地广人稀,道路崎岖,单凭馆中之力,恐难以及时截杀。一旦其遁入深山或越境入梁,则如龙入大海,后患无穷。臣恳请殿下,为社稷计,为晋国安危计,允臣调动太原、潞州驻军,封锁南下山隘,布下天罗地网。唯有大军合围,方能确保将此二贼及其党羽一网成擒,夺回义父印玺,消弭此滔天之祸。”
    李存勖在听完李嗣源这连番陈词后,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手指在扶手上的敲击声也停了下来。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香炉青烟依旧无声缭绕。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带着焦灼之感。
    终于,上首到底是传来了李存勖的声音。
    “四弟所虑……确为社稷之重。虎符、晋王印玺干系国本,断不容有失,更不可落入梁贼之手,授人以柄。”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准四弟所奏。着潞州、太原驻军,听你调遣,封锁南下山隘要道。务必……”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几分刻意的威严,“将此二逆并其党羽,悉数擒拿,夺回要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
    李嗣源心中巨石轰然落地,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瞬间冲上心头,但他只是猛地俯下身躯,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之上,沉声出言:“臣李存仁,叩谢殿下天恩。殿下圣明烛照,洞悉奸佞,臣必肝脑涂地,不负殿下重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