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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风起潇湘

      第433章 风起潇湘
    正月初九,长沙城浸在湿冷的暮色中。细密的雪粒被北风裹挟,沙沙扑打着楚王宫森严的殿宇飞檐。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化不开弥漫的浓重药味与衰败气息。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生气。
    病榻上,楚王马殷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风箱般的嘶鸣。锦被下瘦骨嶙峋的身躯微微起伏,仿佛随时会耗尽最后的气力。
    榻前跪着其次子马希声,后者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攥着父亲冰冷枯瘦的手掌。
    围在榻旁的四人中,有素为马殷谋主之称的潭州刺史高郁,此时眉头深锁;岳州刺史许德勋,面色凝重;检校太傅秦彦晖,眼神锐利,扫视左右;仆射拓跋恒则沉默侍立,面有哀愁。
    殿内死寂,只有马殷艰难的喘息和火炉偶尔的噼啪声,比窗外的风雪更令人窒息。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骤然打破寂静,马殷枯瘦的身体剧烈弓起。马希声慌忙起身,颤抖着为他拍背顺气。
    咳嗽稍歇,马殷虚弱地靠回引枕,喘息粗重,眼神却死死盯住虚空,带着刻骨的悔恨:“悔…悔不该当初……”他声音嘶哑,“南平…番禺…孤眼看就要平灭荆南,坐断荆湖,若无萧砚插手,岂有今日之局?”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青筋暴起,“彼时他不过梁朝区区一荆湖转运使,孤若狠心,未必不能将他扼杀在长沙……”
    “可惜…可惜。孤只道他年少气盛,未成想…短短一年,其人竟有如此之势?”马殷的声音微颤,“蜀国、岐国…尽入其手。如今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已无人敢直撄其锋……这梁贼!”他目光猛地转向马希声,枯手抓住儿子的手腕,力道惊人,眼中爆发出最后的锋芒:“要孤交出吾儿?休想!除非从孤的尸体上踏过去!吾儿何错之有?”
    “父王……”马希声眼眶通红。
    “大王。”许德勋沉声开口,打破了悲愤,“臣统领水军,深知洞庭、长江之利,未必惧梁军。”他话锋陡转,语气凝重,“然,秦王如今坐拥蜀地、夔州,居高临下,天然对我形成压制。长江天堑,不可盲信。水军或可凭地利阻其一时,陆战如何抵挡?若无水军之利,我楚军陆上岂是梁国禁军对手?楚国国力,远逊梁朝。一旦开战,洞庭湖若失,长沙城破只在旬月之间。”
    冰冷的现实让殿内众人心中一沉。
    高郁捻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大王爱子之心,臣等感同身受。然拒诏不遵,便是授秦王以柄,大军南下,名正言顺。我湖南富强之气,怕就此倾覆……”
    “若结盟自保?”拓跋恒低声道。
    “结盟?镜水月罢了……”
    高郁摇头,“吴王杨渥,志大才疏,内有徐温操弄权柄,外有强邻环伺,自顾不暇,岂肯为我楚火中取栗,平白招惹那如日中天的秦王?”
    “吴越钱镠?最是首鼠两端,深谙保境安民之道,只求在夹缝中延续钱氏基业,必不肯为楚国得罪汴梁。”
    “闽国王审知?坐拥八闽之地,看似偏安一隅,实则如履薄冰。其地狭民寡,全赖海贸通商,更兼与吴越、吴国皆有接壤,最惧引火烧身。此人老成持重,只求在秦王与江南之间虚与委蛇,做个太平翁主,岂会为我楚出头?亦是惊弓之鸟罢了。”
    “至于南平刘隐兄弟,番禺一役后,早被这位秦王殿下吓破了胆,俯首帖耳尚且不及,且视我大楚为夺其岭南基业的仇雠,何来联盟之念?”
    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马殷脸上:“即便勉强成盟,亦是各怀鬼胎,难成铁板,更恐引狼入室。且最关键者,即便我等硬抗,萧砚又会如何应对?”他一字一句道,“他必立刻扶植世子,甚或遣兵助其继位……”
    “此事不难预料,年前萧砚便已下诏为世子正位,”拓跋恒接道,揪着胡须叹气,“若大王此刻公然违逆,拒不交出二公子,秦王只需一道诏书,废黜二公子,扶正世子,再以‘助楚平叛’为名,大军南下。届时,楚国还是大王的楚国吗?那便是这位秦王砧板上的鱼肉,是世子攀附其人的垫脚石,楚国名存实亡。”
    言罢,他转向马殷,直言道:“大王,恕臣直言,就算是你,敢现在废黜秦王亲定的世子吗?”
    这一问,让马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殿内再次死寂,只有马殷粗重的喘息。这位昔日枭雄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瘫软在榻上,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天亡我楚乎?…”他喃喃着,声音里充满绝望,“孤…孤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基业都保不住了么?萧砚…好狠的手段!明明是孤的儿子,现今竟成了他悬在孤头顶的利剑,孤竟动他不得!马希钺这个逆子,孤……”
    他终究难言,看向马希声,眼中满是痛苦与愧疚:“希声吾儿,父王…父王无能啊!”
    马希声抬起头,含泪哽咽,声音却清晰:“父王病重至此,气息奄奄。为人子者,岂能在此时远离膝下?此非人子之道。儿臣…不忍!恳请父王,允儿臣侍奉汤药,待父王龙体稍安……”
    高郁长叹:“二公子确不能去汴梁,楚怀王入秦旧事,岂能重演?”他拢袖沉吟,“然秦王诏命如山,不可公然违抗。为今之计,唯有一策:立即选派重臣为特使,携我楚国至诚之心与丰厚贡礼,星夜兼程奔赴汴梁。”
    “特使需位高权重,足显诚意。”高郁看向身旁的拓跋恒,“仆射拓跋公老成持重,威望素著,臣以为,由拓跋公出使最为妥当。”
    众人尽皆去看拓跋恒,后者也并无言语,只是捻须颔首。
    于是高郁又继续道:“使者面见秦王或梁帝时,当痛哭陈情三点。其一,大王病势垂危,太医言旦夕不保,此非虚言,可附太医令及长沙名医联署脉案为证。其二,二公子身为人子,心如刀绞,日夜侍奉汤药于榻前,实不忍在父王弥留之际远离。此乃人伦至情,恳请上国体恤。其三,楚国对梁室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愿献岁贡三倍之礼,并恳请秦王稍缓期限,待大王病情稍缓,或…料理完后事,二公子必束身入朝,叩谢天恩。”
    一旁的马希声也立即攥拳道:“贡礼需极其丰厚,儿臣愿倾尽私蓄,金珠玉帛、珍玩异宝、湘茶锦缎…务必让汴梁看到我楚国的‘诚惶诚恐’。”
    高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凝重更深:“此乃阳谋。明面上我楚恭顺至极,孝心可表,贡礼厚重。纵使秦王看穿我等拖延之意,在天下人眼中,我楚已仁至义尽。他若即刻发兵,道义上便落了下乘。至少…能争取使者往返汴梁,让秦王权衡的时间。”
    许德勋赞同点头:“好。贡礼再厚,比不过江山。若能换来数月,水军可加紧布防,粮秣亦可加紧调运。”
    一直沉默的秦彦晖沉声道:“此计也只能拖延一时,萧砚何等人物?弱冠之年便敢迫朱温退位,此人岂会被财货眼泪打动?他若铁了心要人,使者前脚走,大军后脚就可能压境。然…毕竟聊胜于无,确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他目光转向马殷,道:“大王,臣与许刺史,李琼、王环二位将军侥幸并称大楚虎臣,勉强得一声国之柱石之说,值此之际,臣只能做最坏的打算。而今,李琼领静江军坐镇桂州防备西南,王环控扼岳州、朗州、洞庭一线。臣请速召王环将军加强大江防线,同时传令李琼将军密切注视南平、娆疆动向,以防不测。”
    马殷浑浊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希望,在颔首之余,挣扎看向拓跋恒:“拓跋卿…可愿为孤,为楚国一行?”
    拓跋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病榻深深一揖:“老臣责无旁贷,愿往汴梁。定当竭尽所能,周旋于梁廷,泣血陈情,为大王、为二公子、为楚国社稷…争取一线生机!”
    “好,速去准备。”马殷的声音沉重且急切,“按希声所说,贡礼要厚,要快。再拟一道哀婉恳切的谢罪奏表,连同太医脉案…务必让拓跋卿尽快启程。”
    拓跋恒领命,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风雪中,去筹备这关乎国运存续的“哀兵之礼”。
    拓跋恒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殿内沉重的气氛并未减轻多少。马殷又紧握马希声的手,含泪道:“吾儿,委屈你了。父王知你孝心……”
    马希声深吸一口气,对着榻上的马殷和几位重臣道:“父王,诸公。拓跋公已去汴梁周旋,然此策恐只能拖延,难解根本之危。儿臣斗胆请两位心腹幕僚一同商议后策。”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起身走向殿外。
    片刻后,张子凡、李星云,以及一位帷帽低垂的女子,随他步入这偏殿寝室。
    与马希声并肩而行的张子凡神色镇定,步履沉稳而自信;李星云则眉头微锁,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女子只是跟在李星云身后,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侍从。
    张子凡上前一步,对马殷及众臣从容一揖:“大王,诸公。晚生张子凡,与二公子自幼相交。值此楚国危难之际,斗胆以二公子幕僚之身直言,万请恕罪。”
    他的目光坦然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病榻上的马殷身上:“方才二公子已明言殿中商议。拓跋公此行,以厚礼哀情拖延时日,乃老成持重之策,确能为我等赢得宝贵时间。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尤为冷静:“此策终非长久之计,更无法解决楚国真正的死穴。世子之位乃萧砚钦定,以及江南诸藩难以同心共御强梁。一旦萧砚失去耐心,或世子在长沙再度有所异动,拓跋公带回来的,很可能不是缓兵之旨,而是……讨逆檄文。”
    这番直言不讳,瞬让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高郁眼中精光一闪,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张子凡继续剖析,条理分明:“晚生观方才诸公所议,楚国之危,症结有三:其一,秦王萧砚势大滔天,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势难挡;其二,世子之位乃萧砚钦定,已成悬于长沙城顶之利剑,亦是束缚大王手脚之枷锁;其三,江南诸藩各怀异心,畏萧如虎,结盟自保无异镜水月。此乃两难绝境。”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直刺马殷内心:“此三者交织,方成今日死局。拒诏,则秦王师出有名,世子借势而起,楚国顷刻倾覆;从诏,二公子入汴梁则如虎口之羊,生死难卜,楚国亦成秦王掌中之物。无论拒与从,皆是绝路。”
    言及此处,张子凡沉吟了一二,又继续出声:“大王心中至痛,非仅拒诏之险,更在于世子之位乃秦王所授。大王虽为楚国之主,然在秦王眼中,废黜其亲定之世子,无异于公然宣战。此投鼠忌器之困,方是大王不敢、亦不能对世子轻举妄动之根本。”
    马殷的呼吸骤然急促,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却只是盯着下方张子凡无力言语。
    高郁见状,深深叹息,道:“张公子洞若观火。此三点,正是我楚国当前无解之结。老夫等亦是束手无策…”
    “然,绝境之中,尚有一线生机。”张子凡的声音陡然提高,“此生机不在拒诏,亦不在从诏,而在于让大王拥有废黜世子而不惧萧砚即刻问罪的底气。”
    “此言何意?!”高郁再也按捺不住,身体微微前倾,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惊疑与急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废黜世子而不惧萧砚问罪?此底气从何而来?而萧砚对此……”
    “如何获得此底气?唯有让江南诸藩,特别是吴、吴越、闽国,形成一股萧砚亦不能小觑的合力。让萧砚投鼠忌器,不敢因大王废黜一个‘不孝不义、勾结外敌’的世子而轻启江南战端。”
    “合力?”高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苦涩与无奈,他捻着胡须,声音低沉而疲惫,“张公子此念,无异于缘木求鱼,白日做梦啊。江南诸镇畏萧砚如虎,各怀鬼胎,如何能形成让萧砚忌惮的合力?只怕风声稍露,他们为求自保,反会抢先向汴梁表忠,甚或成为萧砚南下的引路之人。张公子欲以此成事,恐难如登天尔。”
    “江南诸藩确实畏惧萧砚如虎,各怀私心,寻常说客,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亦难成功。故需一剂猛药,一个足以暂时压制他们私心、凝聚共识的大义名分!”
    张子凡蓦然侧身,郑重地指向身边的李星云:“此大义名分,便在吾友李星云身上。诸位,眼前之人,就是大唐太宗皇帝嫡派子孙,昭宗皇帝嫡脉遗孤李星云!”
    此言如同平地惊雷,使得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马殷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圆,身体微微前倾;高郁、许德勋、秦彦晖三位重臣,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目光如炬般死死盯住李星云。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殿外风雪的声音都消失了。
    李星云承受着众人灼热而复杂的目光,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无奈和随之而来的平静。在其身后的女子,遂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张子凡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清晰而稳定:“楚王勿疑。晋王李克用所表魏王确乃眼前之人,而若楚王尚有印象,当记得晚生乃前任通文馆圣主李嗣源义子。当下晋国世子继位,深知萧砚势大难制,故遣晚生辅佐殿下来江南一行,此诚非虚,有晋王书信凭证。”
    “李唐虽亡,然其正统之名,在天下士民心中仍有千钧之重。尤其对杨渥、钱镠等割据枭雄而言,李唐皇子亲临,以‘兴复唐室、共抗强梁’为号召,其分量远非楚使可比。此乃撬动江南僵局之唯一杠所在。”
    张子凡左右踱步,侃侃而谈,“萧砚虽掌梁朝大权,然梁朝亦不过篡唐自立,其内心深处,岂能真无视‘李唐血脉’所凝聚的潜在人心?江南若真奉皇子旗号结盟,萧砚再强横,亦需掂量强攻可能引发的剧烈反弹和道义损失。此非惧其血脉,乃忌惮其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他转向马殷,深深一揖:“恳请大王允准,由二公子马希声以巡视边防或体察民情为名,秘密护送殿下出使吴国、吴越、闽国。此行,非楚臣说客,而是大唐皇子亲临,二公子以楚国未来继承人之姿辅佐皇子,共商抗梁大计。唯有如此,方有一线希望说动杨渥、钱镠,结成‘护唐’之盟。盟约若成,大王废黜不得人心、勾结梁贼的世子马希钺,便有了立足的根基与回旋的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错愕起来,便是高郁也一时捋须失言,进而都纷纷将目光聚焦在李星云身上。
    李星云迎着众人的注视,缓缓上前一步。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命运推着前行的凝重。
    他先是看向马殷,声音不高,却也坚定无疑:“楚王,诸位。我李星云,本无意这天下纷争,更无心什么皇子身份。我入此局,皆因一人。我师妹陆林轩,她现在正被萧砚囚于汴梁。救她,是我必须做的。”
    他的目光扫过张子凡、马希声,最后落向北方:“然张兄所言,亦是事实。萧砚野心,路人皆知。江南若再落入其手,天下将彻底失衡,再无制衡之力。届时,莫说救出师妹,便是这天下苍生,亦将永陷其强权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决然:“我虽不欲争霸,但既生为李唐子孙,既已被卷入这洪流之中,便不能坐视山河尽墨。此行江南,为救师妹,亦为这江南之地免遭铁蹄践踏,为这乱世留一线生机。我愿以这‘李唐皇子’之虚名,一试江南深浅。”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然,此行必须秘密。绝不可让萧砚提前知晓我在楚国,更不可让他知我动向。否则,非但我师妹性命堪忧,江南之行必败,楚国亦将立遭灭顶之灾。”
    马希声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父王。儿臣深知此行凶险万分,但为楚国社稷,为父王安危,为免百姓遭殃,儿臣万死不辞!请父王允准儿臣辅佐殿下。儿臣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促成江南之盟。若事败,所有罪责,儿臣一力承担,绝不敢连累父王与楚国。”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病榻上马殷浑浊却骤然凝聚的眼神,都下意识聚焦在高郁身上。
    后者眉头深锁,目光在李星云、张子凡、马希声三人身上反复审视,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发颤。
    良久,高郁深吸一口气,转向马殷,深深一揖:“大王。张公子此计,环环相扣,险中求存,却…确有可为之处!”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子凡身上,眼神复杂,既有震撼,也有一丝不得不服的钦佩:“利用李唐皇子这面沉寂已久的‘大义’之旗,以皇子亲临而非寻常使节的身份,去撬动江南诸藩对萧砚的恐惧与自保之心,此乃神来之笔。寻常说客,确难撼动其畏梁之根。然殿下亲出,又兼有‘护唐’之名,却足以暂时压制其私心,凝聚共识,形成一道萧砚不得不掂量的屏障。”
    他顿了顿,转向李星云,语气郑重:“殿下坦诚相告救人之志,反显赤诚。此志与‘护唐’大义并行不悖,且正是殿下甘冒奇险南下的动力,可信可托。而殿下所强调的‘绝对隐秘’,更是此计成败之关键命门。老夫无话可说。”
    高郁最后看向跪地的马希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二公子以未来储君之姿,秘密辅佐皇子,亲赴险地,此等担当与分量,亦非他人可代。此举若成,不仅能解世子之枷锁,更能为二公子赢得江南盟友的认可与尊崇,于国于己,皆系一线生机。”
    他再次对马殷深深一揖:“大王。此计虽如履薄冰,然已是绝境中唯一凿路之锥。老臣附议,恳请大王速断!”
    此时,李星云身后那帷帽女子首次开口,声音清冷明晰。
    “殿下所虑甚是,所谓事以密成。我不良人大帅亦有言,江南局势越复杂,陆姑娘在汴梁反而越安全。萧砚…需要她这个筹码。”
    其实“不良人”三字入耳,马殷枯槁脸上的震惊、疑虑,就已尽数化为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急忙挣扎着想要坐起,马希声和张子凡遂连忙上前搀扶。
    “好…好!”马殷看了看李星云身后那女子,却没有多言,只是勉力对李星云出声,“为家国,为苍生……老朽拜谢殿下了!”他对着李星云的方向,努力地颔首致意。后者亦是叹气拱手。
    随即,他猛地抓住马希声的手臂,当着高郁、许德勋、秦彦晖三位绝对心腹与李星云几人,声音压得极低:“希声吾儿,过来…”
    他向高郁点点头,后者会意,从袖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枚古朴沉重、带着他体温的青铜虎符,双手奉于马希声手中。
    “此乃调动潭州牙内营的虎符。”马殷的声音尤为低沉,“此营三千精锐,皆是跟随孤多年的老卒,忠贞不二,唯此符是听。你此行,挑选一批百人精锐,伪装成商队护卫。”
    他的声音陡然森寒:“此营交你,非为江南之行,是为、是为长沙。若你大哥马希钺,趁孤病重,或知晓你拒诏离境,欲勾结萧砚使者,行那逼宫夺位、卖国求荣之举…”
    马殷自己说到此处,怔了一下,复而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却只剩下满满的杀气,“希声吾儿…你便替为父,替楚国清理门户,绝不可心慈手软!更不可让此逆子将楚国拱手献于萧砚!明白吗?!”
    马希声浑身一震,握着虎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道:“儿臣明白。”
    马殷又摸索着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塞给马希声:“见到吴国徐温与吴越钱镠后,不必虚言。就说:‘殷老朽将死,然萧砚吞并之心不死。楚若亡,江南岂能独存?唇亡齿寒,望你等深思。’”
    “并有一事。”高郁在一旁提醒李星云几人道:“吴国朱瑾,乃吴国伐梁主力,其人去年虽引水师犯境,但更与梁朝朱氏有生死大仇,其人必会权衡。殿下与二公子当重此人。”
    “谢高公提醒。”张子凡与李星云同声道。
    ——————
    与此同时,汴梁,秦王府偏室。
    窗外汴京的雪比长沙更绵密,无声覆盖着青砖黑瓦。偏室内未生火炉,寒意悄然弥漫。案几上,一盏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茶盏里,碧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
    陆林轩坐在下首的桌凳上,身姿依旧挺直,但眉宇间那份曾经的娇憨灵动已被一种沉静的倔强取代。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料子比起太原时都要好,却非她所喜。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目光带着几分茫然与紧张,唯一的动作,便是余光偶尔扫向一侧让她稍感安心的鱼幼姝
    事实上,这些时日的春节,她就是和鱼幼姝一起过的。
    萧砚坐在主位,并未着王服,只一身常服,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沉浸在一局无形的弈局中。偏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外间有王府侍从轻声走过的脚步声。
    “陆姑娘在此处,可还习惯?”萧砚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情绪,目光也未曾从棋盘上移开。
    陆林轩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秦王殿下将我请来,总不会是为了问我住得惯不惯吧?”
    萧砚轻轻将一枚黑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习惯与否,总是要问的。毕竟,你可不一样。不过有些让人失望,你那位师哥,倒像是将你忘了。”
    陆林轩的心猛地一紧,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师哥他…自有他的路要走。殿下用我来牵制他,未必能如愿。”
    “牵制?”萧砚终于抬眼,看向陆林轩。他的眼神很平静,“或许吧,但我更愿意称之为…‘确保’。”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确保他不会做出一些…过于冲动、于人于己都无益的选择。所以陆姑娘若不习惯,当要随时提出来。”
    他的话语温和,听在陆林轩耳中,却字字如针。
    “师哥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陆林轩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秦王雄才大略,何必为难我们这些江湖小卒?”
    “江湖小卒?”萧砚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陆林轩。“陆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若是一个不慎,你能让半个天下都来与我作对,亦能让李星云甘愿卷入这天下乱局,你这样的人,我倒想如果真是个无名小卒就好了。”
    他轻轻摇头,叹道,“你很重要,陆姑娘。对本王,对这乱世,对李星云,皆如此。你或本是盘外闲子,偏偏被硬塞入了我的手中,便成了关键一着,实在高明。”
    偏室内再次陷入沉默。萧砚继续自打棋谱,被鱼幼姝莫名带来的陆林轩只觉有些茫然,鱼幼姝只说萧砚突然想见见她,且来了之后,确实只是单纯见一见。
    但在莫名之间,陆林轩却又好似明白了,自己似乎不仅是一个囚犯,更是多方博弈中一个微妙的平衡点。甚至好像是让眼前这个男人都感到棘手与无奈的存在。
    ——————
    长沙,风雪夜。
    深夜的大江码头,风雪更急。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洞庭湖在夜色下漆黑一片,波涛汹涌。
    一艘中等规模、挂着普通商号旗帜的货船,在浪涛中起伏不定,等待着启航。
    几道身影在风雪中匆匆登船。李星云一身深色布衣,外罩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张子凡白衣书生打扮,身姿磊落;马希声则扮作富商模样,皮裘裹身,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与凝重。近百名精悍的汉子在商船上下沉默的忙碌,动作迅捷。
    临上船前,马希声停住脚步,回望风雪中那座灯火黯淡、如同巨兽蛰伏的长沙城。风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城池的轮廓。他沉默了一会,朝着王宫的方向,在冰冷的码头上,无声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李星云立于摇晃船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随即转身,望向北方汴梁方向。风雪迷眼,唯有无尽苍茫,让他无力而又凛然。
    张子凡站在他身侧,默默展开一张描绘着江南水道与城池的舆图,手指在扬州、钱塘的位置上轻轻划过,复而无言立在李星云身侧,在等了片刻后,待马希声登船,他朝掌船汉子微微颔首。
    商船解开了缆绳,船帆在狂风中艰难地鼓起。船身摇晃着,挣扎着驶入了茫茫洞庭湖的风雪与无边黑暗之中。
    码头远处,风雪中静立着一辆马车。几人簇拥着石瑶双手拢于袖中,凝视那渐行渐远的船影良久,终是无声折返,登车而去。车马融入浓黑夜色,再无痕迹,仿佛从未驻足。
    (本章完)